离开亲生父母的第三年,我撞见了不该见的场面。
VIP病房的门虚掩着,我的亲生父母正围着病床上苍白的夏娇娇。
那个取代了我二十年人生的女孩,温声细语,细心削着苹果。
而我穿着沾污的保洁制服,手里还提着刚清理完呕吐物的水桶。
空气静了一瞬。
夏娇娇抬起眼,与我的视线相撞,随即受惊般一颤。
母亲立刻紧张起来,父亲回头看见我,那副惯常的、像看见什么脏东西的表情,第一次僵在了脸上。
他们的目光从我洗得发白的袖口,缓慢移到我的脸上。
母亲眼底闪过一丝陌生的惊痛,父亲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夏娇娇小声啜泣:“妈,我好像……抢了别人太多东西。”
我平静地移开目光,拧干拖把。
浑浊的水渍划过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蜿蜒倒映出他们此刻略显无措的身影。
我知道他们想起了什么。
拖把头碰到某人的鞋尖,我抬起头,看向他们复杂的眼睛。
“保洁明码标价,我很安心。”
“至于别的,我早就不要了。”
“乔知枝。”
夏先生终于找回了声音,低沉而克制。
“你在这里做什么工作?”
多可笑的问题。
我抬起头,看着他眼睛。
“保洁,夏先生。如您所见。”
夏太太的手抖了一下,半个苹果掉在地上,滚到我脚边。
果肉沾上了灰尘,不再完美无瑕。
“你……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的?”
她的声音在颤抖。
“三个月前。”
我平静地回答。
“从您说‘我们家只有一个女儿,请你不要再纠缠’的那天开始。”
夏娇娇的抽泣声更大了。
“妈,我胸口好闷……”
她捂住心口,呼吸急促起来。
夏太太立刻转身扑向床边,按响了呼叫铃。
夏先生也慌乱地凑过去,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护士很快赶来了,把我也当成了背景板。
我继续拖着地,看着他们在病房里忙乱成一团。
夏娇娇靠在母亲怀里,眼角余光却瞥向我,嘴角极轻微地勾起一个弧度,转瞬即逝。
我提着水桶离开时,听见夏先生压低声音对护士说:“那位清洁工……以后不要让她来这层楼了。”
护士应了一声。
我脚步没停,走向员工电梯。
电梯镜子映出我的脸。
苍白,疲惫,但眼睛很亮,像淬过火的玻璃。
电梯下行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姐姐,对不起。我不知道爸爸妈妈会那样对你。我们可以见一面吗?我想补偿你。——娇娇”
我盯着屏幕看了三秒,删除了短信。
补偿?
她拿什么补偿我这二十年。
电梯门打开时,主管张姐正等着我,脸色不太好。
“小乔,VIP楼层的投诉,怎么回事?”
“没事,张姐。”
我把工具放回清洁车。
“以后我不会上去了。”
张姐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家里情况特殊,但工作就是工作。VIP楼层的客人我们得罪不起,明白吗?”
“明白。”
我换下制服,走出医院后门。
深秋的傍晚,风已经很冷了。
我裹紧廉价的外套,走向公交站。
站台上贴着巨幅广告,夏氏集团慈善晚宴,夏先生夏太太携爱女夏娇娇出席,笑容完美得像橱窗里的假人。
公交车来了,我投币上车,找了个靠窗位置。
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电话,还是那个陌生号码。
我没接。
电话响了很久,自动挂断后,又来了一条短信:
“姐姐,我知道你恨我。但血浓于水,爸爸妈妈还是关心你的。今天他们看到你这样,心里很难受。回家吧,我们一家人好好谈谈。——娇娇”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口袋。
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
那些光很亮,却照不进我所在的角落。
一周后,我正在住院部三楼清理医疗废物,张姐匆匆找到我。
“小乔,院长办公室叫你去一趟。”
我放下手里的活。
“什么事?”
张姐表情复杂。
“说是……夏先生夏太太要见你。”
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刺鼻起来。
我握了握拳,指甲掐进掌心。
“我在工作。”
“院长亲自交代的,你还是去一趟吧。”
张姐压低声音。
“别让我难做。”
我沉默了几秒,摘下橡胶手套。
“好。”
院长办公室在行政楼顶层,我从没去过。
电梯一路向上,镜子里我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制服还算干净,但洗得发白,袖口有缝补的痕迹。
秘书把我引进去时,夏先生夏太太正坐在会客区的真皮沙发上。
院长在一旁陪着笑脸,见我进来,立刻站起来。
“乔知枝来了。你们聊,你们聊。”
他退出去,轻轻带上门。
办公室很大,落地窗外能看到医院全景。
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在地板上切出明亮的光块。
我站在阴影里,离他们三步远。
“坐吧。”
夏先生开口,声音比那天平稳许多。
我没动。
夏太太站起身,朝我走了两步,又停住。
她今天穿着香奈儿的套装,妆容精致,但眼下的乌青用再多粉底也盖不住。
“知枝……”
她叫了我的名字,声音发颤。
“我们查清楚了。当年的事,是娇娇的亲生父母……是他们故意调换了孩子。”
我静静地看着她,没说话。
“我们找了最好的私家侦探,证据确凿。”
夏先生接着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
“他们收了钱,在医院里趁乱换了孩子。你的养父母,他们也是受害者。”
“所以呢?”
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夏太太的眼泪掉下来。
“所以我们错了,知枝。我们不该那样对你。回家吧,好不好?妈妈补偿你,把亏欠你的都补回来。”
多动人的台词。
如果是在三个月前,在我第一次找到他们,说我是他们亲生女儿的时候听到,我可能会哭,可能会颤抖,可能会相信。
但现在不会了。
“夏太太。”
我说。
“我的养父母半年前去世了。车祸,当场死亡。他们到死都不知道,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夏太太的脸色瞬间煞白。
“我处理完他们的后事,用所有积蓄还清了欠款,然后来找你们。”
我继续说,每个字都像刀一样割开空气。
“那天雨很大,我在夏家别墅外等了六个小时。管家终于让我进去,你们坐在客厅里,夏娇娇依偎在您怀里。”
我记得每一个细节。
夏太太皱着眉说:“现在的年轻人为了钱什么谎都敢编。”
夏先生把一份DNA报告扔在茶几上。
“就算这是真的,二十年来我们只有娇娇一个女儿。她身体不好,受不得刺激。这张卡你拿着,以后不要来了。”
夏娇娇当时抬头看我,眼神清澈无辜。
“姐姐,对不起,爸爸妈妈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你先回去吧,我会劝劝他们的。”
我转身离开时,听见她小声说:“妈,她身上的衣服都湿了,好可怜。我们要不要帮帮她?”
夏太太说:“娇娇你就是太善良。这种人我见多了,给点钱就会得寸进尺。”
那些话像钉子一样钉进我心里,再也拔不出来。
“知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夏太太泣不成声。
“我当时不知道,我只是害怕……害怕有人伤害娇娇,害怕我们的生活被打乱……”
“所以您选择伤害我。”我替她把话说完。
夏先生站起身。
“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们?我们可以公开你的身份,给你股份,让你进公司……”
“我不需要。”
我打断他。
“我现在的工作很好,能养活自己。”
“做保洁叫很好?”
夏先生的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怒意。
“你是夏家的女儿,不该过这种生活!”
“夏家的女儿是夏娇娇。”
我说。
“你们亲口说的,忘了?”
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敲响,秘书推门进来。
“院长,夏小姐来了。”
夏娇娇穿着病号服,外面披了一件白色的羊绒开衫,脸色依然苍白,被护士扶着走进来。
看到我,她眼睛立刻红了。
“姐姐,你真的来了。”
她挣脱护士的手,朝我走来,脚步虚浮。
“我求爸爸妈妈让我出院,我想当面跟你道歉。”
她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伸出手想拉我,又怯怯地缩回去。
“姐姐,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但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做了那么坏的事。如果早知道,我绝不会占着你的位置……”
她哭得梨花带雨,肩膀轻轻颤抖。
夏太太立刻上前扶住她。
“娇娇你刚做完检查,不能情绪激动。”
夏先生也皱起眉。
“护士呢?快送小姐回病房。”
“不,我不走。”
夏娇娇摇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姐姐,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们做姐妹,我会对你好的,真的……”
多完美的表演。
如果我没有见过她私下里的样子,可能真的会被骗。
三个月前,我被赶出夏家后,曾在一家咖啡馆打工。
夏娇娇和她的朋友们来过,就坐在靠窗的位置。
她们聊天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我听见。
“那个找上门的野丫头,真是你亲姐姐?”
一个女孩问。
夏娇娇轻笑。
“DNA说是。不过你也看到了,跟我爸妈一点都不像。粗俗得很,连刀叉都不会用。”
“那怎么办?她要分你家产?”
“放心,我爸妈只认我一个。”
夏娇娇搅动着咖啡。
“再说了,她拿什么跟我争?一个高中都没读完的打工妹,上不了台面的。”
那些话和她的笑容一起,刻进了我的记忆里。
现在她却在这里,演着姐妹情深的戏码。
“夏小姐。”
我开口,声音冷硬。
“我们不是姐妹,以后也不会是。请你们一家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
说完,我转身离开。
“乔知枝!”
夏先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下周三是娇娇的生日宴,也是我们夏家正式介绍你回归的场合。请帖会送到你住处,希望你能来。”
我没回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很长,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走到电梯口时,听见身后传来夏娇娇压低的声音。
“妈,姐姐是不是恨死我了?我该怎么办啊……”
电梯门开了,我走进去,按下1楼。
镜子里的女人眼眶发红,但没哭。
我不能哭。
哭了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