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社团活动室弥漫着木屑和胶水的味道。
李淼将测量数据图纸小心地铺在工作台上，周婷清点着叶磁带来的材料箱——里面不是学校提供的粗糙松木，而是轻质的巴沙木条、进口胶水、成套的微型滑轮，还有几罐专业模型漆。
“这漆……”周婷拿起银色罐身，上面全是德文标签，“很贵吧？”
“朋友工作室拿的。”叶磁坐在窗台上，一条腿曲起，膝盖上摊着草图本。铅笔在他指间快速移动，勾勒出的轨道分解图精确得像机械绘图。
陈绳拿起一根木条，指尖划过光滑的纹理。巴沙木的轻盈质感让他想起母亲药盒里的棉絮，都是昂贵而脆弱的东西。“这些材料超预算了。用学校发的材料就行。”
“松木太重，做不出1:100的等比模型。”叶磁头也不抬，“力学参数会失真。”
“但成本——”
“我承担。”叶磁放下铅笔，抬眼看他，“我说过。”
空气微妙地紧绷了一瞬。李淼和周婷交换眼神，低头假装整理图纸。
陈绳不再争辩。他蹲下身，开始按数据单将木条分类。长度、厚度、曲率要求——他的分类方式带着某种执拗的秩序感，就像他排列母亲每天要吃的药片。
工作开始了。
李淼和周婷负责基础构件的裁剪，陈绳计算关键连接点的角度，叶磁搭建主体支架。他的手指意外灵巧，木工刀在木条上行走的轨迹干净利落，胶水涂抹得均匀如尺量。
“你学过木工？”陈绳看着叶磁处理一个复杂的榫卯连接。
“小时候跟我爷爷学的。”叶磁用镊子夹起黄豆大小的连接件，“他是老木匠。我爸生意做大后，嫌这活儿掉价，不让他做了。”
陈绳的手指顿了顿。他想起自己去世的父亲——也是个木匠，家里那张用了十几年的饭桌是他打的，榫卯严丝合缝，从未松动。
“我父亲也是木匠。”
叶磁手上的动作停了半秒。他没抬头，但握着镊子的手指松了松。“是吗。”
那句话后，活动室的气氛缓和了些。阳光透过灰尘弥漫的窗户，在木屑飞舞的光束里，四个人的影子短暂地交叠。
问题出现在两小时后。
轨道的主体支架基本成型，开始搭建第一个回环。这是整个模型最复杂的部分，曲率必须精确到毫米。
陈绳用游标卡尺测量叶磁粘好的回环骨架，眉头渐渐皱紧。
“半径偏差了0.3厘米。”他放下卡尺。
“比例尺下的合理误差。”叶磁继续涂抹胶水。
“不合理。”陈绳指着数据图，“实物半径6.2米，按1:100应该是6.2厘米。你做的6.5厘米，误差近5%。这会导致后续所有力学计算产生累积偏差。”
“这是模型，陈绳，不是卫星发射。”叶磁的语气里开始有了不耐。
“那为什么要做模型？”陈绳的声音提了起来，“如果不在乎精确性，我们直接买成品，或者画张图交差，不是更省事？”
活动室骤然安静。
李淼手里的木条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周婷屏住呼吸。
叶磁慢慢放下胶水瓶，站起身。他个子高，站在工作台对面时，灯光从他背后打来，投下的影子完全笼罩住陈绳。
“不是所有事都必须做到100分。”叶磁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克制什么，“有时候，70分就够了。”
“为什么？”
“因为追求那30分可能要付出200分的代价。”叶磁向前一步，两人的距离缩短到能看见彼此瞳孔里的倒影，“而且付出代价的不一定是你，可能是别人。”
陈绳听懂了。他想起废弃游乐园的高空平台，想起叶磁抓住他时发抖的手和苍白的脸。
“这是两回事。”他坚持。
“是吗？”叶磁扯了扯嘴角，那个笑容没有温度，“你觉得是两回事，我觉得是一回事。你总是把自己逼到极限，然后觉得全世界都该这样。但陈绳——”
他顿了顿，接下来的话像刀：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只有拼命这一条路可走。”
那句话刺得太准，太深。陈绳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李淼慌乱地打圆场：“其实……其实6.5厘米也可以！我们可以在报告里注明误差范围，这也是科学态度嘛……”
“拆掉重做。”陈绳打断她，眼睛仍盯着叶磁，“我来拆。”
他伸手去拿那段回环骨架。叶磁扣住了他的手腕。
两只手悬在工作台上方。叶磁的手指很烫，掌心有薄茧——那是常年打篮球、按快门留下的痕迹。陈绳的手腕很细，校服袖口下隐约能看见青色的血管。
“如果我坚持不改呢？”叶磁问，声音沉得像深井里的水。
“我退出小组。”陈绳的声音出奇平静，“你们做你们的70分模型，我做我自己的分析报告。”
僵持。
胶水的化学气味在沉默中变得刺鼻。窗外隐约传来篮球队训练的口哨声，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就在李淼以为叶磁要发怒时，他松手了。
“……操。”叶磁低声骂了一句，转身走向窗边，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但看了眼墙上的“禁止吸烟”标志，又把烟盒塞了回去。
陈绳开始拆卸。胶水粘得很牢，他必须用美工刀小心地撬开每个连接点，不能损坏木条。李淼和周婷默默帮忙，不敢说话。
拆到一半时，陈绳听见叶磁推开窗户的声音。冷风灌进来，吹散了木屑，也吹散了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
他抬头看了一眼。
叶磁背对着他，双手撑在窗台上，肩膀绷得很紧。窗外是深秋灰白的天空，一群候鸟正飞过，排成歪歪扭扭的人字形。
陈绳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工作。美工刀的刀刃反射出冰冷的光。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多伤人。但他也知道，叶磁的话同样伤人。
也许他们都在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伤害彼此——叶磁用他一针见血的残酷真实，陈绳用他沉默固执的不肯妥协。
就像两根都想笔直生长的树，在狭小的空间里，枝干不可避免地碰撞、摩擦、刮伤对方的树皮。
而他们甚至还没意识到，这种疼痛，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联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