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盛宁原本是贵妃身边第一等的大宫女,最得脸的女官。
为护主子,被人毒瞎了一双眼睛。
天家感其忠义,赏她千两黄金,良田百亩,田庄铺子无数。犹嫌不足。
盛宁本想带着财宝南下归乡,过自己的小日子。
贵妃却拦住:
“你如今眼睛看不见,只怕护不住这泼天的富贵。”
“本宫冷眼看着,你那青梅竹马的小侍卫待你好,人也不错。有他护你一辈子,本宫也放心。”
冷宫侍卫林与霄在盛宁面前双膝跪地,攥着她的手一声声恳求:
“阿宁,我若能熬出头,今生定不负你,永不染二色。”
他的话,盛宁信了。
她四品女官的职位和救护主子的功劳,都折算在了林与霄身上。
以此功绩,林与霄被拔擢成一品御前侍卫,入了皇帝的眼。
后又立功,被破格封为靖威侯。
盛宁生下的儿子,成了侯府小世子。
可那孩子天生痿证,有软脚瘟。
盛宁一心扑在孩子身上,百倍的用心。五年,把一个原本站都站不起来的孩子,养得与常人无异。
孩子刚好些,盛宁却发现这侯府中不知何时,接回来了一位表姑娘。
全家人都喜欢表姑娘,就只瞒着她一个。
连五岁的林长安都说:
“如姑姑好,娘亲坏!娘亲总打安儿,疼!”
可那不是打!
那是在帮林长安推拿正骨!不然一个浑身软骨的孩子,如何能和健康孩子一般站得起来,跑得动?
盛宁满心的愤懑无处发泄。
又察觉林与霄似与表妹有暧昧,
盛宁心惊,大哭大闹。
全家人都说她疯了,连儿子都不愿在盛宁跟前:
“娘比不上如姑姑,长安要如姑姑做娘!”
盛宁操劳半生,在这个家里,活成了唯一的外人。她快被逼疯,提起合离。
事情闹到宫里去。
昔日的贵妃,现在已成了皇后,说要为盛宁做主,且让她等等。
可还没等来皇后的恩旨,盛宁便遭人害死。
阖府却都觉得松了一口气。
再不用和瞎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也渐渐无人记得颇得圣宠的靖威侯曾是一个小小冷宫侍卫。
众人都不知,盛宁死后做了鬼,被束缚在侯府里。只是她眼睛依旧看不见。
耳朵里日日听着林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直到幼帝登基,林家却不知怎的犯了摄政王的忌讳,被诛了满门,儿子林长安不知所踪。
一口怨气散去,盛宁又一次在林府中醒来。
是她住着的芳菲苑。
冬日的太阳被云挡住半边,丁点儿日光自天井洒下。
照亮一张小圆桌。
上面廖廖几道菜,已不见什么热乎气。当中一个寿桃,软塌塌的,底下渗出些汁水。
一桌子菜,没人动筷。
盛宁贪婪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几乎舍不得眨眼。
她重生在自己二十二岁的生辰宴上。
生辰过得惨淡,老天却给了她一份厚礼。
她又能看见了。
前世困在黑暗里大半辈子,盛宁做梦都想睁开眼睛,再看看这世间。
看看自己疼爱了一辈子的儿子,到底长什么模样。
如今,重生一世,梦想成真。
眼前各种颜色,好似争先恐后地撞进她眼中一般。那般鲜活,生机勃勃。
盛宁目光越过矮桌边缘,望向远处的立地镜。
那镜子许久无人用,已有些暗淡蒙尘。盛宁却还看得清,镜中的女子正值盛年,生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她眉骨高,眼窝深,本生得端庄大气,一双眼睛尤美。
如今却蒙着暗淡的白翳。
盛宁心中微怔。
——她能看见,可在旁人眼中,她却依旧是个瞎子。
耳边隐隐传来前院一阵热闹嬉笑声,愈发衬得芳菲苑孤寂安静。
身边丫鬟青岫窥着盛宁脸色,小心劝道:
“夫人今年生辰正赶上大姑奶奶自宁阳回门,一大家子全来了,正在前院热闹着。侯爷和小公子想必忙着那边,忙完了会来给您庆生的。”
盛宁点点头,拿起了筷子。
“不等了,先吃吧,不然都凉了。”
她自然知道今日林与霄和林长安会来,可这对父子,却不是来给她庆生的。
真正希望她生辰快乐的,只有身边的这几个人。
两个丫鬟青岫、青澜,一个曲妈妈,都是从宫里带出来,忠心耿耿。
前世却都没落下好下场。
盛宁手中筷子点了一下,“都坐下,一起吃。”
青澜连忙摆手:“奴婢怎配和夫人同坐?如今咱们府里成了侯府,规矩大,尊卑有别......”
盛宁打断:“侯府规矩再大,能大得过宫中?昔日在宫里时,咱们几个还不是总一处坐着吃饭?快坐下吧,今日也只有你们陪我,这顿生辰宴我才吃得下,吃得香。”
三人对视一眼,挤挤挨挨坐下。
盛宁又想起什么,指着桌上一盘肘子肉:“留给黑风。”
黑风是她眼盲后,皇帝叫御苑挑了赏她的小狗。
如今已长大,威风凛凛。盛宁出行多半靠它在前开路,对它十分喜爱。
前世却因惊吓到了表姑娘,被林与霄下令勒死。
重生一世,盛宁会护住自己在乎的人。
她纤细的手指,故意摸索了一下,才举起酒杯:
“满饮了此杯,祝我生辰快乐。也祝我等日后都能活得平安、顺心、遂意。”
热酒暖了身子,两个小丫鬟叽叽喳喳,席间热闹了些。
有丫鬟从前院方向来,手中提着一只食盒。
“侯夫人,大姑奶奶得知今日是你生辰。她忙,不得闲来看你,特特儿赏你好菜。”
说着,伸手拿开寿桃,把食盒放在桌中间,掀开盖子。
青岫、青澜对视一眼,拧眉。
食盒里,一看就是从前面宴席上撤下来的剩菜,欺负她们家夫人眼盲,拿来糊弄人。
青澜气不过要开口。
青岫对她使了个眼神,摇了摇头。
夫人如今管家权本就被林家小姑林与霜分去了一半,处境已经很难了。告诉她也于事无补,只会平白让她难过。
那丫鬟见正院竟无人敢吭声,脸上轻蔑一笑,转身要走。
“等等。”
盛宁清冷声音响起,“你是哪个院的丫鬟?”
“奴婢是大姑奶奶的贴身丫鬟,从何家来。”
盛宁笑了,“原来姑姐嫁去的何家是这样的规矩,下人见了主子,竟不知道磕头问安。”
那丫鬟面上一滞。
一个瞎子,又是宫女那般卑贱出身,不过得了天大的好运嫁给侯爷。
竟敢如此拿乔。
丫鬟只得讪笑着跪下,“奴婢小鸳,叩见侯夫人。”
盛宁含笑,也不叫起:
“你刚才说这菜,是姑姐赏我?我乃是一品侯夫人,身上有诰命,姑姐只是商户人家妻房。这话说出去,御史台要参侯爷尊卑不分,治家不严。你可担当得起这样大的罪过?”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
小鸳膝盖软了,脊背上一层薄薄的冷汗。
“奴婢......奴婢知错了。”
盛宁挥挥手,让她下去。
青岫上来伺候:“夫人,奴婢把这碍眼的东西端下去吧。”
“不必。”盛宁亲自上手,摸索着一层层掀开食盒。
到最后一层,众人看清了里面物件,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这东西,怎会在这儿?”
不过片刻后,两道脚步声自门口处传来。
林与霄声音传来:
“阿宁,我长姐远嫁,今日回门是客。你如何把她贴身丫鬟打骂哭了?”
“你如今的性子,真是愈发冷僻了!”
一道稚嫩童音随之响起:
“娘,您随我去给大姑姑道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