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的夏天，像一瓶被猛烈摇晃后终于打开的汽水，所有被压抑的情绪和活力，都带着泡沫，迫不及待地喷涌而出。
空气里弥漫着樟脑丸和阳光暴晒过的棉被味道，那是漫长假期正式开始的气息。卸下了重担的学子们，像出笼的鸟儿，急切地想要拥抱一切与“学习”无关的自由。
班级毕业聚餐的地点，定在学校后门那家烟火气最旺的“老王烧烤大排档”。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温还未散尽，蓝色的塑料棚子下已经人声鼎沸。几十张简易折叠桌拼凑在一起，坐满了刚刚告别高中时代的少男少女。空气中混杂着烤串的焦香、辣椒粉的辛辣和冰镇啤酒麦芽的清香，吵吵嚷嚷的划拳声、笑闹声、碰杯声几乎要掀翻棚顶。
陈暮晓到的时候，场面已经十分热闹。她被几个女生拉着坐在了靠近风扇的一桌，周围是相熟的同学，大家脸上都带着解脱后的兴奋和一点点对未来的茫然。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短裤，洗过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卸下了校服和学业的重压，整个人显得轻松而明亮，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弧度都比平时更弯了些。
她一边应和着同桌女生关于旅行、追剧、学车的热烈讨论，一边下意识地用目光在喧嚣的人群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很快，她在斜对面靠墙的那一桌找到了他。
傅瑾瑜也来了。他穿着干净的浅灰色短袖衬衫，坐在一群正在高声争论世界杯比赛的男生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没有参与旁边激烈的讨论，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冰镇可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昏黄的灯光和烧烤摊升腾的烟雾，让他清瘦的侧脸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份独有的沉静气质，却让他在这一片喧闹中，像一座孤岛般醒目。
仿佛感应到了她的注视，傅瑾瑜忽然转过头，目光穿越嘈杂的人声和缭绕的烟雾，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四目相对。
世界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周围的喧嚣、碰杯声、笑闹声都急速褪去，变成模糊的背景音。只有他那道目光，沉静、专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牢牢地锁住了她。
陈暮晓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她像被烫到一样，慌忙移开视线，假装低头去拿面前的花生毛豆，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并没有立刻移开，依旧停留在她的方向，带着一种无声的、滚烫的重量。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高考结束那天，在考场外隔着人海那场无声的对视后，她总觉得，傅瑾瑜看她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少了几分竞争者的审视，多了几分她看不懂的、深沉而专注的东西。这种变化让她心慌意乱，又隐隐生出一丝隐秘的期待。
“暮晓，发什么呆呢？快，这家的烤鸡翅绝了，给你！”同桌的林薇热情地塞给她一串烤得滋滋冒油、撒满孜然的鸡翅。
“谢谢。”陈暮晓接过，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味同嚼蜡。她的全部感官，似乎都用来捕捉斜后方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了。
聚餐的气氛越来越热烈。有人开始起哄让班长唱歌，有人抱着酒瓶追忆似水年华，哭哭笑笑的，属于青春最后的疯狂和伤感，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陈暮晓也被气氛感染，和同学们玩起了简单的猜拳游戏，输了的喝饮料。她玩得投入，偶尔赢了，会开心地笑起来，眼角弯弯，露出浅浅的梨涡。
每一次她开怀大笑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那道来自斜对面的目光，便会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灼热。它追随着她，像无声的聚光灯，将她从喧嚣的人群中剥离出来。他看到她因为赢了游戏而得意地皱起鼻子，看到她被辣椒呛到而微微泛红的眼眶，看到她听同学讲笑话时，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笑出了些许眼泪，用手指轻轻拭去。
那目光里，不再是平日的冷静和克制，而是涌动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而浓烈的情绪。有关注，有欣赏，有一种近乎贪婪的凝视，仿佛要将她此刻鲜活灵动的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
陈暮晓被这种目光看得有些手足无措，心跳一直处于失衡状态。她只能借由和同学玩闹、大声说话来掩饰内心的慌乱。她甚至不敢再轻易朝他那边看过去，生怕又一次陷入那令人心慌意乱的对视中。
聚餐进行到后半场，不少同学已经喝得东倒西歪，场面更加混乱。陈暮晓也被灌了几杯啤酒，头有些晕乎乎的，脸颊绯红。她去了一趟洗手间，用冷水拍了拍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从洗手间出来，要穿过一条相对安静的、堆放着杂物的后院通道回座位。就在她走到通道口时，却意外地看到了傅瑾瑜。
他正独自一人站在通道尽头的阴影里，背靠着斑驳的墙壁，微微仰着头，看着城市夜空边缘那轮不太清晰的月亮。月光淡淡地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寂的轮廓。与前面棚子里的喧嚣相比，这里安静得能听到夏夜的虫鸣。
他似乎是在这里透气，或者说，是在躲避那令人不适的喧闹。
陈暮晓的脚步顿住了。看着他独自站在月光下的背影，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酒精让她的胆子变大了不少。她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傅瑾瑜转过头。看到是她，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
“里面太吵了？”陈暮晓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靠在墙上，轻声问道。距离近了，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荚味，混合着一丝轻微的啤酒气息。
“嗯。”傅瑾瑜低低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因为酒精而泛着红晕的脸上，“你喝多了？”
“还好，就是有点晕。”陈暮晓老实回答，仰头看着同一片夜空，“月亮好像没有考试那天晚上圆。”
傅瑾瑜沉默了一下，也抬起头：“嗯。”
两人并肩站在夏夜的阴影里，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喧嚣，一时间都没有说话。一种微妙而安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淌，不同于棚内的热烈，也不同于平日的竞争，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点试探和暧昧的宁静。
“傅瑾瑜。”陈暮晓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酒后的柔软和大胆。
“嗯？”他侧过头看她。
灯光昏暗，她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只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借着酒意，她鼓起勇气，问出了藏在心里很久的疑惑：“你刚才……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问完这句话，她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腔，脸颊烧得厉害，幸好光线暗，看不真切。
傅瑾瑜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问出来。他明显怔住了，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阴影中，陈暮晓似乎听到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虫鸣声显得格外清晰。就在陈暮晓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找借口搪塞过去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沙哑的磁性，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地敲击在她的耳膜上：
“因为好看。”
简单的四个字，没有任何修饰，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陈暮晓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她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月光下，傅瑾瑜的脸部线条似乎柔和了许多。他并没有回避她的目光，而是直直地回望着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翻涌着某种压抑已久的情感，炽热、坦诚，又带着一点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陈暮晓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酒精仿佛瞬间蒸发。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上烫得厉害，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就在这时，棚子里传来一阵更大的喧闹声，似乎是有人在起哄什么，夹杂着林薇高声寻找她的呼唤：“暮晓！陈暮晓！跑哪儿去啦？”
现实的声响打破了这方寸之间的魔咒。
陈暮晓像受惊的小鹿，慌乱地移开视线，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个，林薇叫我了，我……我先回去了！”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离开了这条安静的通道，重新汇入了那片喧嚣的灯光和人声之中。
傅瑾瑜没有阻拦，也没有立刻跟上去。他依旧靠在墙上，看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消失在光亮的尽头。阴影中，无人看见，他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扬起了一个清晰而温柔的弧度。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夏夜还很长，而某些蛰伏已久的情感，似乎已经找到了破土而出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