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八日下午五时整。
当最后一科英语考试结束的铃声，以近乎庄严的穿透力，响彻城市每一处考点上空时，时间仿佛陷入短暂的凝滞。
教室内，笔尖划过纸张的声响骤然停歇。紧接着，如释重负的叹息、座椅向后摩擦地面的动静、监考教师沉稳而利落的收卷指令交织响起。世界从极致的静谧，过渡至一种克制之下暗流涌动的动态。
陈暮晓缓缓扣上笔帽，那支陪伴她征战两日、由傅瑾瑜所赠的黑色签字笔，笔杆已被掌心的汗水浸润得温热。她轻缓地将其放入印着 “金榜题名” 的红色文具袋，动作迟缓而郑重，宛若完成一场神圣仪式。
她未即刻起身，而是静坐在座位上，目光扫过承载最后一份高考试卷的课桌，掠过窗外依旧炽烈却似添几分温柔的阳光。一种庞大而空茫的平静，如潮水般将她淹没。无狂喜，无激动，甚至无太多清晰思绪，只觉身体里那根紧绷整整一年、乃至十二年的弦，终于 “嗡” 地一声，彻底松弛。
十二年，四千余个日夜。无数清晨的诵读，无数深夜的奋战，堆积如山的试卷，写空的笔芯，翻旧的课本，还有那些交织着汗水、泪水、焦虑与憧憬的复杂滋味，那些在题海中挣扎、在排名间起伏的日日夜夜，那些在香樟树下、图书馆里、暴雨中、倒计时牌前发生的点滴…… 皆在这一声铃响中，画上休止符。
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仍弥漫试卷的油墨味与淡淡的紧张气息。她随着安静的人流，缓缓走出考场。走廊间，楼梯上，尽是刚刚获得 “解放” 的考生。有人激动地与同伴相拥，有人兴奋地高声讨论答案，亦有人如她一般，沉默前行，脸上带着如梦初醒的恍惚。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刺得她微微眯眼。考点外，是早已等候、望眼欲穿的家长人潮。呼唤姓名的声音、关切询问的话语、喜悦的啜泣、如释重负的笑声…… 交织成沸腾的海洋，满含鲜活的生命力，与考场内最后的肃穆形成鲜明对比。
陈暮晓未急于寻找父母，踏出考点大门的刹那，脚步不由自主放缓。目光仿佛拥有自主意志，在熙攘喧闹、情绪激昂的人群中，急切却又带着宿命感地搜寻。
心跳在松弛之后，再度不受控地加快。一种莫名而强烈的预感攫住了她。
随即，在那人声鼎沸、光影交错的人潮中，她的视线骤然定格在不远处一棵梧桐树的荫蔽下。
傅瑾瑜。
他亦刚走出考场，独自伫立于此，未如他人般急切寻亲或融入喧闹。他微微仰头，望向被梧桐枝叶切割成碎片的蓝天，侧脸在斑驳光影中格外清晰，又带着劫后余生的平静与疏离。阳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跳跃，整个人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与周遭喧嚣隔着无形薄膜。
似是感应到她过于专注的目光，傅瑾瑜缓缓转头。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喧闹的人声、刺耳的车鸣、家长的呼唤…… 所有嘈杂背景音急速褪去，变得模糊遥远。世界宛若被按下静音键，只剩他们二人，隔着十余步距离，在考后混乱而激动的人潮中，静静凝望，深深对视。
无需言语。
无需任何言语。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碰撞、缠绕，其中蕴含太多难以用语言描绘的情愫 ——
有共同历经一场艰苦战役后的疲惫与释然；
有对过往千日拼搏的无悔与感慨；
有对彼此在漫长竞赛中既是对手亦是特殊同伴的复杂心绪；
有对始于 “三分差距”、终于 “顶峰相见” 约定的无声确认；
还有对未知的、即将各奔前程的未来，那一丝淡淡的迷茫与隐约的不舍……
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那般冷静到近乎淡漠的审视，而是如消融坚冰的深潭，清晰映出她的倒影，深邃复杂，却又带着前所未有的、近乎温柔的澄澈。他凝视着她，仿佛要将此刻她的模样，连同整个夏天的阳光与喧嚣，深深镌刻进记忆。
陈暮晓亦回望他。她看见他眼底深处与自己相似的、如释重负的空茫，也看见那空茫之下，悄然涌动的、对未来的坚定。心脏在胸腔中沉重而有力地跳动，鼻尖微酸，眼眶发热，嘴角却不受控地缓缓上扬，绽放出一抹笑容。
那是一抹交织诸多情绪的复杂笑容，有解脱，有感慨，有对他一路相伴的无声感谢，亦有对即将分别的淡淡怅惘。
而傅瑾瑜，在望见她这抹笑容的瞬间，紧绷的下颌线似柔和了几分。他的嘴角，也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地向上牵动，回以一个同样意涵丰富、浅淡却真挚的微笑。
这笑容如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够了。这便足够了。
这场跨越人海的对视，这场无声胜有声的交流，已为他们的高中时代，为彼此间这段特殊的关系，写下最圆满亦最开放的注脚。
恰在此时，陈暮晓听见母亲激动的呼唤，望见父母正奋力挤开人群向她招手。她亦看到傅瑾瑜身旁，气质出众的父母已走近，傅母脸上满是关切，伸手欲替他接过书包。
现实的浪潮再度涌来，冲散了那个短暂凝滞的时空气泡。
傅瑾瑜最后深深看她一眼，那眼神似在诉说 “再见”，随后转身走向父母。
陈暮晓收回目光，迎向飞奔而来的父母，被他们紧紧相拥，满含爱意。
“晓晓！考完了！辛苦了！我的好女儿！” 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
“好了好了，考完就好！” 父亲的大手轻拍她的背，语气难掩激动。
陈暮晓回抱父母，泪水终忍不住涌出，却是滚烫而甘甜的。她靠在母亲温暖的肩头，目光仍不由自主地越过人群，追寻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
她看见他微微侧头，似在倾听母亲说话，随后点头，随父母坐进一辆黑色轿车。
车子缓缓启动，汇入车流，消失在街道拐角。
陈暮晓收回目光，将脸埋在母亲肩头，任泪水流淌。心中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落地，随之而来的，却是巨大的失落与对未来茫然的期待。
高中，就这样落幕了。
那个始终冷静自持，却会在暴雨中为她撑伞、考前夜发来短信、在错题本里留下纸条的少年，也将随着这场考试的结束，迈向人生的下一段旅程。
他们还会再见吗？那个 “顶峰相见” 的约定，会实现吗？
她无从知晓。
但她深知，这个夏天，这场考试，这个少年，都将成为她青春记忆里，最浓墨重彩、永不褪色的一笔。
夕阳将天空染成绚烂的橘红色，宛若对他们刚刚落幕的青春，致以最盛大、最温柔的敬意。
陈暮晓擦干泪水，从父母怀中抬头，望向那片绚烂晚霞。
脸上，绽放出一抹带着泪痕，却无比坚定的笑容。
新的旅程，已然开启。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