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牌上的数字,跳到了“25”。
最后一次全市模拟考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另一种性质的紧张氛围开始在高三年级弥漫——高考前最后一次家长会。这不仅仅是一次成绩通报,更像是一场战前动员,一次家校之间的最后协同。
周六下午,原本安静的校园变得熙熙攘攘。家长们带着各种复杂的神情涌入教室,关切、焦虑、期待、骄傲……种种情绪交织在空气里,比学生自己还要浓烈几分。
陈暮晓的母亲一早就来了。陈母是一位面容温和、眼神里带着坚韧的中学语文教师,穿着素雅的连衣裙,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她仔细地看着教室后墙张贴的各类成绩排名和优秀试卷展示,尤其是在那张“最后一次模拟考年级前十”的光荣榜前驻足良久,目光在“第一名:陈暮晓”和“第二名:傅瑾瑜”之间来回逡巡,嘴角含着欣慰又略带担忧的浅笑。
“晓晓,这次考得不错。”陈母拉着女儿的手,轻声说,语气里有骄傲,但更多的是叮嘱,“最后关头了,心态一定要稳,身体也不能垮。傅瑾瑜那孩子……确实厉害,你把他当目标很好,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陈暮晓点点头,心里暖融融的,又有些酸涩。母亲总是这样,既希望她出类拔萃,又怕她绷得太紧。她挽着母亲的胳膊,轻声回应:“妈,我知道的。我会调整好。”
与此同时,在高三年级教师办公室外的走廊里,傅瑾瑜也正陪着一对气质不凡的中年夫妇。傅父身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衬衫,面容严肃,眼神锐利,自带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正与班主任老周低声交谈着,内容似乎涉及高校自主招生和专业选择的策略。傅母则站在稍后一步,她穿着质地精良的香槟色套装,妆容精致,举止优雅,但眉宇间却锁着一丝难以化开的轻愁,时不时抬手揉一下太阳穴,显得有些疲惫。她安静地听着丈夫和老师的对话,偶尔插一两句关于儿子身体和心态的关切询问。
傅瑾瑜站在父母身后半步的距离,神情是一贯的平静,但仔细看去,会发现他背脊挺得比平时更直,下颌线也微微绷紧,像是在无声地承担着什么。他的目光没有与父母或老师过多交流,而是落在窗外,看着楼下熙攘的人群,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沉寂。
家长会正式开始,学生们大多被要求在外面等候。陈暮晓和几个女生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心不在焉地聊着天,耳朵却都竖着,捕捉着教室里隐约传出的老师的声音。
林薇碰碰她的胳膊,压低声音,朝走廊另一端努了努嘴:“欸,看那边,傅瑾瑜爸妈。他爸爸看起来好严肃啊,像大老板。妈妈也好有气质,就是感觉有点……不太好接近的样子。”
陈暮晓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傅瑾瑜的父母。傅父的严肃和傅母那种被精致包裹着的忧郁感,让她微微怔了一下。这和她想象中有些不一样。她原本以为,能培养出傅瑾瑜这样优秀孩子的家庭,应该是充满书香和温暖气息的。可那对夫妇之间,似乎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张力,连带着傅瑾瑜站在他们身边,都显得格外孤寂。
她忽然想起,似乎从未听傅瑾瑜提起过他的家庭,也从未见过他的父母来接送。一种模糊的直觉告诉她,那个总是冷静自持、仿佛无所不能的少年,或许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沉重。
家长会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才结束。家长们陆续走出教室,脸上表情各异,有的如释重负,有的忧心忡忡。陈母出来时,脸色还算轻松,又拉着老周到走廊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才笑着向陈暮晓走来。
“老师夸你很稳定,最后阶段保持住就好。”陈母拍拍女儿的手,“我去一下洗手间,你等我一下。”
“好。”陈暮晓点头,看着母亲走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方向。
她独自站在略显空旷的走廊里,看着家长们渐渐散去。一转头,却看见傅瑾瑜也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的窗边,他的父母似乎已经先行离开了,没有等他。他斜倚着窗框,侧脸对着她,目光望着楼下渐渐稀疏的人流,夕阳的光线将他整个人笼在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里,却莫名透出一种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的寂寥。
陈暮晓的心微微一动。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抬脚向他走了过去。
脚步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傅瑾瑜似乎察觉到了,转过头来。看到是她,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一时都有些沉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又夹杂着一丝同窗三年、尤其是最近几个月以来积累下的、难以言喻的熟稔。
“你爸妈……走了?”陈暮晓先开了口,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点试探。她发现自己竟然有点紧张,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嗯。”傅瑾瑜应了一声,目光从她脸上掠过,又转向窗外,“他们还有事。”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陈暮晓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平淡之下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或者说,是一种早已习惯的不期待。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夕阳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拉出两人长长的影子,影子的一端几乎要触碰到一起。
“你妈妈看起来人很好。”傅瑾瑜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比刚才缓和了一些,目光也重新落回到她脸上。
陈暮晓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个。“嗯,她是老师,可能……比较会跟学生打交道。”她笑了笑,心里那点紧张莫名消散了些许,“你爸妈看起来也很关心你。”她斟酌着措辞。
傅瑾瑜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笑容很淡,甚至带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转瞬即逝。“大概吧。”他淡淡地说,语气里听不出是认同还是别的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问了一个出乎她意料的问题:“你以后……想做什么?只是想学医吗?”
这个问题跳脱出了日常的学业讨论,触及了更遥远的未来。陈暮晓怔了怔,随即认真地思考起来。
“也不全是吧。”她组织着语言,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学医是觉得能实实在在地帮到人,很有意义。但我其实……更想去偏远一点的地方,或者社区,那里可能更缺医生。大医院很好,但总觉得……嗯,好像那里不缺我一个。”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颊微微泛红,“是不是有点傻?”
傅瑾瑜安静地听着,看着她脸上那种带着点理想主义光芒的认真表情,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像是惊讶,又像是……触动。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清晰:“不傻。很好。”
两个字,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肯定。
陈暮晓的心跳漏了一拍,被他眼中那种罕见的、认真的认可所触动。她鼓起勇气,反问他:“那你呢?你那么厉害,肯定有很多选择。是想做……那种很厉害的非诉律师?帮大公司打官司那种?”她凭着自己对律师有限的想象猜测道。
傅瑾瑜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渐沉的夕阳,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也许吧。”他的回答有些含糊,带着一种与他平日笃定风格不符的迷茫,“或者……做些别的。”他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但那瞬间的犹豫和不确定,却让陈暮晓看到了他冷静外表下另一面。
这个发现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亲近感。原来,他也会对未来感到困惑。
“不管做什么,”陈暮晓看着他,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柔和却坚定,“你肯定都能做到最好。”
傅瑾瑜闻言,倏地转过头来看她。夕阳的金光落在他深邃的眼底,仿佛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细微的涟漪。他就那样看着她,看了好几秒,目光专注得让陈暮晓刚刚平复的心跳又开始加速,脸颊也悄悄热了起来。
“谢谢。”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一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磁性。
就在这时,陈暮晓的母亲从洗手间回来了,看到站在一起的两人,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惊讶,随即化为笑意:“晓晓,和同学聊天呢?这位是?”
“妈,这是傅瑾瑜。”陈暮晓连忙介绍,感觉脸颊更烫了。
“阿姨好。”傅瑾瑜瞬间恢复了平日那种礼貌而略显疏离的姿态,微微颔首问好,举止无可挑剔。
“哦,你就是傅瑾瑜啊,总听晓晓和老师提起你,说你学习特别优秀。”陈母笑着打量他,眼神温和,“最后这段时间,你们互相鼓励,一起加油。”
“我会的,阿姨。”傅瑾瑜礼貌地回答。
“那我们先走了,晓晓。”
“好。阿姨再见。”
“再见。”
陈暮晓被母亲挽着胳膊离开,走出几步,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傅瑾瑜还站在原地,站在长长的、被夕阳照得通亮的走廊里。他也正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见她回头,他并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隔着一段距离,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陈暮晓却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温度,那是一种不同于往常的、复杂而深沉的目光。
她转回头,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种酸酸甜甜、温温热热的感觉弥漫开来。刚才那段短暂的、关于未来的对话,和他最后那个沉静的目光,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入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走廊偶遇的对话,像一道细微的缝隙,让她窥见了他冷静外壳下的一丝迷茫,也让他看到了她内心 beyond 成绩的理想。一种超越竞争的理解和共鸣,在夕阳的余晖中悄然滋生。
而那个独自站在光影中的少年,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梯口,才缓缓收回目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方才那片刻关于“未来”的交谈,像一道微光,短暂地驱散了他周身惯有的孤寂感。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她发梢淡淡的、清爽的香气。
他转身,也走向了另一个方向的楼梯。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但那份寂寥,似乎被冲淡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