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峰相见”的约定,如同在暗夜里点燃的一盏灯,既照亮了前路,也让独行的身影显得更加清晰。倒计时牌上的数字无情地缩减至“40”,压力像不断收紧的绳索,教室里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陈暮晓像上了发条的钟摆,在宿舍、教室、食堂三点一线间机械地运转。她将傅瑾瑜那句“不管去哪,都要变得更好”刻进了心里,化作近乎苛刻的自律。然而,越是拼命,越是能感觉到那无形的天花板——有些思路,有些境界,似乎并非仅靠努力就能触及。
连续几天,她都被同一类函数与导数结合的压轴题困扰。常规方法繁琐易错,她尝试了多种思路,却总在某个关键节点卡壳,像走进了一条死胡同。焦躁感像蚂蚁一样啃噬着她的耐心,胃又开始隐隐作痛。
周三下午的自习课,她再次拿出那道折磨了她许久的难题,眉头紧锁,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着凌乱的线条。阳光斜照在桌面上,将她的烦躁映照得无处遁形。
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桌角那本厚厚的、略显陈旧的数学错题本。这是她从高二就开始整理的,里面记录了她每一次的失误、反思和突破。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傅瑾瑜的数学思维如此犀利,他的错题本会是什么样子?他会如何记录这些难题?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就难以遏制。她想起图书馆里他笔记的条理分明,想起他解题时那种举重若轻的姿态。一种强烈的、想要窥探他学习方法核心的冲动涌了上来。这无关胜负,更像是一种对更高境界的纯粹向往。
犹豫再三,在自习课快要结束、教室里同学逐渐稀少时,她深吸一口气,拿起自己的错题本,走向教室后排那个靠窗的角落。
傅瑾瑜正对着一本英文原版的物理书凝神思考,鼻梁上架着一副简单的黑框眼镜,让他平添了几分书卷气。感觉到有人靠近,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询问。
陈暮晓的心跳瞬间加速,脸颊有些发烫。她将错题本递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却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傅瑾瑜,能不能……借一下你的数学错题本看看?我最近有几类题总是找不到最优解,想参考一下你的思路。”
说完这番话,她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这无疑是一个大胆甚至有些冒昧的请求。错题本对于顶尖学生而言,几乎是武功秘籍般的存在,记录着最私人的思维弱点和方法总结。
傅瑾瑜明显愣了一下,看着递到面前的、边角已经微微卷起的笔记本,又抬眼看了看陈暮晓脸上混合着窘迫、期待和倔强的复杂表情。他的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耳廓上停留了一瞬,没有立刻回答。
教室里很安静,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篮球拍击声。时间的流逝变得格外缓慢,每一秒都像被拉长。陈暮晓几乎要后悔自己的莽撞,准备收回手时,傅瑾瑜却有了动作。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硬壳封面的笔记本,比陈暮晓的那本更厚,保存得也更为整洁。他将其递给她,动作间没有一丝犹豫或不舍。
“给。”他的声音依旧清淡,却仿佛带着一种信任的重量。
陈暮晓怔怔地接过,指尖触碰到笔记本冰凉的封皮,心里却像被烫了一下。“谢谢……我明天早上就还你。”她低声道,声音细若蚊蚋。
“不急。”傅瑾瑜推了推眼镜,目光重新回到桌上的物理书,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暮晓抱着那本沉甸甸的笔记本回到座位,像怀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宝藏。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她几乎是飞奔回宿舍,迫不及待地翻开了第一页。
没有花哨的装饰,没有多余的话语。扉页上只有工整有力的一行字:“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引自《礼记·学记》。一股肃然起敬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开始一页页仔细阅读。傅瑾瑜的错题记录方式让她大开眼界。他不仅抄录原题和错误解法,更会用红笔清晰标注出思维误区的关键节点,用蓝笔写出两到三种不同的正确解法,并在旁边用极简的批注点明每种方法的优劣和适用条件。对于一些特别巧妙或具有代表性的题目,他还会用绿笔在页边空白处,提炼出通用的解题策略或思维模型,言简意赅,直指核心。
这不仅仅是一本纠错本,更是一套系统化的思维训练手册。陈暮晓看得如痴如醉,之前困扰她的那些难题,在他的剖析下,变得清晰透彻。她感觉自己仿佛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看到了数学思维更深层次的美丽与秩序。
当她翻到笔记本中间部分时,手指忽然触碰到一处微小的异样。在一道关于解析几何的难题记录页里,夹着一张对折起来的、边缘裁切整齐的小纸条。
她的心猛地一跳,像做贼般四下看了看(尽管宿舍里只有她一人)。她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张纸条,展开。
上面是傅瑾瑜熟悉有力的字迹,但内容却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第173页第2题,你用的参数方程转换思路,比我的向量法更简洁。受教了。”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简单的日期,正是上周他们刚刚考完一次周测之后。
陈暮晓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狂跳起来,血液涌上脸颊,烧得厉害。他……他看过她的错题本?什么时候?他怎么看到的?(她忽然想起,有次数学课后她出去接水,错题本似乎就摊在桌上……)而且,他不仅看了,还如此认真地比较了解法,甚至……承认了她的方法更优?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羞赧、和被巨大认可的狂喜,像海啸般席卷了她。这比那次模拟考反超更让她震撼。因为这不是结果上的胜负,而是思维层面上的、来自最强者最真诚的赞赏。那张小小的纸条,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某个紧锁的盒子,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汹涌而出。
她拿着纸条,反复看了好几遍,每一个字都像烙印般刻在心里。原来,在她默默注视着他的同时,他也同样在关注着她,甚至以一种如此隐秘而郑重的方式,与她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这一夜,陈暮晓失眠了。不是因为焦虑,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和充实感。她不仅从傅瑾瑜的错题本中学到了宝贵的思维方式,更因为那张意外发现的小纸条,而对那个沉默的少年有了全新的、更立体的认知。他并非高高在上、冷漠疏离,他也会欣赏,会学习,会以这种独特的方式,表达他的认可和……关注。
第二天早上,陈暮晓顶着淡淡的黑眼圈,却精神焕发。她早早来到教室,将傅瑾瑜的错题本工整地放回他的桌面上。同时,她也做了决定。
在归还之前,她拿出自己最珍爱的一支浅蓝色水笔,在自己错题本的扉页背面,找到一处空白,工整地写下一行字:
“谢谢。你的总结让我受益匪浅。期待更多交流。”
同样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她将这张纸条夹在了自己错题本中记录一道经典函数题的那一页,然后将本子放回了原位。
这是一个冒险的举动,像一场无声的试探。一整天,她都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瞥向傅瑾瑜的方向,观察他的反应。
傅瑾瑜像往常一样平静。直到下午自习课,他才拿出错题本。陈暮晓紧张地用余光注视着。她看到他翻动本子,然后,动作在某一页停顿了下来。他看到了那张纸条。
他没有立刻做出任何反应,只是低着头,看着那张纸条,看了很久。陈暮晓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终于,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她的方向。
那一刻,陈暮晓迅速低下头,假装看书,脸颊却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她没有看到,在她低下头之后,傅瑾瑜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却真实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浅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却像春风拂过冰面,瞬间消融了所有的冷峻。
他默默地将那张浅蓝色的纸条收好,然后,继续低头演算。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但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从那天起,错题本的交流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有时是陈暮晓发现傅瑾瑜本子里多了一张写着新思路的便签,有时是傅瑾瑜会发现陈暮晓在本子的角落用铅笔留下的疑问或补充。没有约定,没有明说,但这种无声的、高质量的思维碰撞,成了他们高压备考生活中一抹独特的亮色,也成了连接两颗骄傲而优秀心灵的、最隐秘的桥梁。
他们依旧很少说话,但在那厚厚的笔记本里,他们的思想却在频繁地对话、交锋、融合。这种独特的互动,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们感到一种灵魂层面的贴近和理解。
在通往“顶峰”的孤独道路上,他们意外地找到了一种特殊的、并肩前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