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辰的运动鞋踩在餐厅走廊的瓷砖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混着身后包厢里飘来的欢笑声，像一根细针，扎得他心口发紧。刚才林未晞挥着手臂朝他笑的样子还在眼前——她的脸颊泛着果酒的红晕，眼睛亮得像揉了碎星，连马尾辫都跟着动作轻轻晃，那是他藏在心底三年，想了无数次的模样。可现在，他连回头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口袋里的手机还在震，屏幕亮了又暗，“李叔”两个字像块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那是家里的司机，从高二起就偶尔来学校接他，从来都是温和笑着的人，今天电话里的声音却冷得像冰，只重复一句：“少爷，先生让您现在、立刻回老宅，别耽误。”
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灯是醒目的绿色，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出一片模糊的光。刚才跑过前厅时，他撞翻了服务员手里的托盘，玻璃杯摔在地上碎成渣，有人惊呼着“小心”，他却只来得及含糊说句“抱歉”，就继续往前冲。白T恤的下摆被走廊窗户飘进来的雨丝打湿，贴在腰上，凉得刺骨，可他手心却全是汗，紧紧攥着书包里那个丝绒小盒——盒盖边缘的金线被他摸得发毛，里面躺着的北极星吊坠，还带着早上从首饰店拿出来时的余温。
终于冲到餐厅门口，冷风裹着雨水扑面而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黑色的奔驰轿车就停在台阶下，车身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像一头蛰伏在雨幕里的兽，连车灯都没开，只凭着街灯的光，透出几分肃穆。李叔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站在车门旁，西装裤脚已经湿了一片，看到他跑出来，眉头皱得更紧，快步上前把伞递到他头顶：“少爷，您可算出来了，先生已经打了三个电话问了。”
江辰的呼吸还没平复，胸口起伏着，他回头望了一眼餐厅二楼的方向——308包厢的窗户亮着暖黄的灯，窗帘没拉严，能隐约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他甚至能想象到，林未晞现在可能还坐在那个空椅子旁边，手里转着手机，等着他的消息；张淼大概会拍着她的肩膀说“别急，他肯定来”；班长或许还在举着扎壶，喊着“再等五分钟，不等就干杯”。
“少爷，上车吧，雨要下大了。”李叔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江辰咬了咬下唇，牙齿蹭过下唇的薄皮，尝到一点淡淡的血腥味。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像是要把那片暖光刻进眼里，才弯腰钻进了车里。
车门“咔嗒”一声关上，瞬间隔绝了外面的雨声和餐厅的喧闹，车厢里的空气冷得像冰窖。真皮座椅带着凉意，江辰刚坐下去，就忍不住往旁边挪了挪，指尖碰到了扶手箱上的保温杯，是温的，大概是李叔提前准备的姜茶。可他现在一点暖意都感觉不到，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人掏走了一块。
李叔发动了车子，黑色轿车缓缓驶离餐厅门口，轮胎碾过积水的路面，溅起两道细密的水花。“先生说，老宅那边出了点事，让您回去后直接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走。”李叔的声音透过后视镜传来，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些，却带着一丝难掩的沉重，“是……老爷子的身体不太好，住院了，先生想让您陪着去国外治疗，顺便把那边的学业安排好。”
“国外？”江辰的声音有点哑，他攥着书包带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不是说好了，等我高考结束，先填完志愿再谈吗？”
“先生也是临时接到医院的通知，老爷子昨晚突发心梗，情况不太稳定。”李叔叹了口气，“您也知道，先生一直希望您去国外读商科，这次正好……”
后面的话江辰没再听，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瞬间涌进无数画面。最先跳出来的，是去年深秋的一个晚上——那天晚自习下得晚，他和林未晞一起走在操场的跑道上，天上的星星很亮，林未晞指着最亮的那颗，说：“你看，那是北极星，听说不管走多远，只要能看到它，就不会迷路。”
当时他看着她仰头的侧脸，月光洒在她的睫毛上，像覆了一层薄霜，心里突然就动了——他想做她的北极星，不管她以后去哪里，都能给她指引，能陪着她。从那天起，他就开始攒钱，省下饭钱、零花钱，周末去书店打工，就为了买一个北极星吊坠。
上个月他终于凑够了钱，去市中心的首饰店挑了很久。店员给他推荐了很多款式，他都觉得太花哨，最后选了个最简单的——银色的链子，吊坠是小小的北极星，棱角打磨得很光滑，背面还能刻字。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让店员刻了两个小写字母：“w”和“c”，是他和林未晞名字的首字母，刻得很浅，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他藏了三年的心事。
他本来计划今晚散伙饭时，找个机会把吊坠送给她。最好是大家都闹够了，他拉着她到餐厅外面的小花园，那里有盏路灯，光线刚好能照到吊坠上的光。他甚至都想好了要说的话：“林未晞，以后不管你去哪个城市读大学，我都会去找你。这个北极星，你带着，就当是我陪着你。”
可现在，这个计划碎得像刚才被他撞翻的玻璃杯，连一点残渣都捡不起来。
“少爷，您要不要喝点姜茶？”李叔把保温杯递到他面前，“别着凉了，明天还要赶路。”
江辰摇摇头，把保温杯推了回去。他伸手摸进书包，指尖碰到了那个丝绒小盒，轻轻捏了捏，盒里的吊坠硌着掌心，有点疼，却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拿出手机，解锁屏幕，点开和林未晞的聊天框——最后一条还是她下午发的“308包厢，我跟张淼在一起”，下面是他没回复的空白。
他的手指在输入框上悬了很久，先打了“对不起”，觉得太轻；又改成“我有事要走了”，觉得太敷衍；最后想写“等我回来找你”，可看着屏幕上的字，又觉得太无力。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多久，不知道爷爷的身体什么时候能好，更不知道家里会不会让他回来。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藏好的心事，突然就成了压在他胸口的石头，沉得他喘不过气。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的脸——脸色苍白，眼底有红血丝，连额前湿掉的头发都显得狼狈。他突然想起高三模考后，林未晞帮他补数学的场景。他的数学一直不好，尤其是解析几何，每次做题都皱着眉。林未晞就把草稿纸铺在他桌上，一笔一划地写步骤，边写边说：“江辰，你别急，慢慢来，总有一天能学会的。”
当时他看着她低头写字的样子，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发梢，心里就想：以后一定要和她考去同一个城市，哪怕不是同一所大学，只要能经常见到她，就好。可现在，这个小小的愿望，都成了奢望。
雨水越来越密，砸在车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只小手在敲玻璃。江辰偏过头，看着窗外的景物一点点往后退——餐厅的招牌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雨幕里；熟悉的街道、常去的书店、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都在眼前晃了一下，就被车子甩在身后。
他想起高一刚认识林未晞的时候。那天他忘带语文课本，老师让他和同桌共用，可同桌的课本早就画得乱七八糟。正在他着急的时候，旁边的林未晞悄悄把自己的课本推了过来，小声说：“我们一起看。”她的课本很干净，只有重点段落用荧光笔标了淡淡的黄色，页脚还画了个小小的太阳，很可爱。
从那天起，他们就渐渐熟了起来。一起上课传纸条，一起在课间抢着去小卖部买冰棍，一起在运动会上给班级加油。高二分文理，他选了理，她选了文，教室隔着一层楼，可他们还是会每天一起放学，他帮她拎沉重的文综资料，她帮他整理历史笔记。
高三是最累的时候，每天晚自习要到十点半。他总是会等她收拾好书包，然后一起走回宿舍。路上没什么人，只有路灯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有时候林未晞会抱怨“今天的数学题好难”，他就会说“没关系，明天我帮你问老师”；有时候她会说“我好像考不上想去的大学了”，他就会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说“你肯定能考上，我相信你”。
他记得有一次，林未晞因为模考没考好，在操场的角落里哭。他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他没说话，只是在她旁边蹲下来，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然后递给她一张纸巾。那天晚上风很大，他冻得瑟瑟发抖，可看着林未晞慢慢停止哭泣，心里却觉得暖暖的。
后来林未晞问他：“江辰，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当时脸很红，只说了句“因为你是我朋友啊”，可心里却在喊：因为我喜欢你，从高一第一次和你共用课本的时候就喜欢了。
他把脸贴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外面模糊的光影，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滚烫的泪珠砸在手背上，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他从来不是个爱哭的人，小时候摔破膝盖都没掉过眼泪，可现在，一想到以后可能见不到林未晞，一想到那个没送出去的北极星吊坠，一想到她还在包厢里等着他，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他爸爸发来的消息：“到哪了？老宅的东西已经帮你收拾得差不多了，明天早上九点的飞机，别迟到。”
江辰看着消息，手指发抖，他想回复“我不想走”，可最终还是删掉了，只回了一个“好”。他知道，家里的决定从来由不得他——爸爸是做生意的，向来说一不二，爷爷又是家里的顶梁柱，现在爷爷病了，爸爸更不会让他有半点反抗。他就像个被线牵着的木偶，只能跟着线的方向走，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
车子驶上了通往郊区老宅的高速，路边的路灯变少了，只剩下车灯照亮前方的路。雨还在下，远处的山峦隐在雾气里，像一片黑色的剪影。江辰拿出那个丝绒小盒，轻轻打开——银色的北极星吊坠躺在黑色的丝绒上，在车内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他用指尖碰了碰吊坠，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让他想起林未晞的手——每次冬天牵她的手，都觉得她的手很凉，他就会把她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帮她暖着。
“以后，没人帮你暖手了。”他小声对着吊坠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也没人陪你看北极星了。”
他把小盒盖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紧紧攥着。好像这样，就能离林未晞近一点，就能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藏在这个小盒里，带在身边。
黑色的轿车在雨夜里疾驰，像一道黑色的影子，划破了郊区的寂静。车内很安静，只有雨水敲打车窗的声音，和李叔偶尔换挡的轻微声响。江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可脑子里全是林未晞的样子——她笑的时候会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她生气的时候会撅着嘴，她认真做题的时候会皱着眉头，她看到北极星的时候会眼睛发亮。
这些画面像放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想起散伙饭之前，在考场外跟她说“晚上我肯定到”，想起她当时笑着点头的样子，心里就像被刀割一样疼。他答应过她的，却没做到；他准备了那么久的告别，最终却只能不告而别。
车子终于驶进了老宅的大门。门口的石狮子被雨水打湿，显得格外威严。李叔停下车，回头对他说：“少爷，到了。”
江辰睁开眼睛，看着老宅熟悉的大门，心里却没有一点回家的感觉。他推开车门，雨水立刻淋了下来，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没撑伞，就站在雨里，回头望了一眼市区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可他知道，林未晞还在那里，在那个他没能踏入的包厢里，或许还在等着他的消息。
“少爷，快进来吧，别淋雨了。”李叔撑着伞走过来，把他往屋里带。
江辰被李叔拉着走进客厅，客厅里的灯亮得刺眼，他爸爸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看到他进来，抬头说：“回来了？赶紧去洗澡换衣服，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去机场。”
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往楼上走去。他的房间还是老样子，书桌上还放着他高三的课本和笔记，墙上贴着他和同学们的合影——其中一张是去年运动会时拍的，他和林未晞站在一起，他举着班级的牌子，她笑着比了个“耶”的手势，阳光正好落在他们身上。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张合影，手指轻轻拂过林未晞的脸。照片上的她笑得那么开心，可他却再也看不到这样的笑容了。他把合影放进钱包里，又摸了摸贴身口袋里的丝绒小盒，心里默默说：“林未晞，对不起，我走了。等我，等我能自己做主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找你，把这个吊坠送给你，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告诉你。”
窗外的雨还在下，老宅里很安静，只有钟表的“滴答”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江辰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雨幕，心里充满了无奈和不舍。他知道，从明天起，他就要离开这座城市，离开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离开他喜欢了三年的女孩，去一个陌生的国家，开始一段他不想要的生活。
那个他没能踏入的308包厢，那个始终空着的座位，那个没送出去的北极星吊坠，还有那句没说出口的“我喜欢你”，都成了他青春里最遗憾的注脚。这场精心准备的告别，最终以最潦草的方式仓促收场，只留下一个不告而别的背影，和一场永远未完成的青春约定。
雨还在下，夜色深沉，江辰坐在床边，紧紧攥着口袋里的丝绒小盒，像攥着他最后一点与青春有关的念想，在寂静的老宅里，等待着明天那场身不由己的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