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蕙兰看着顾维安,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没什么。
他只是认生,闻惯了我的味道。”
她没有解释更多。
没有说她能听出孩子哭声里的恐惧,没有说她抱孩子的力度和温度都经过了无数次的调整,更没有说她能感觉到孩子细微的身体变化。
在她看来,这些都是她吃饭的本事,没必要跟一个外行解释。
说完,她抱着孩子,转身进了西厢房,轻轻关上了门。
顾维安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久久没有说话。
“闻惯了味道?”
他咀嚼着这几个字,心里却清楚,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如果只是闻味道,那父亲抱他的时候,他为什么也哭个不停?
这个女人身上,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
这顿晚饭,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顾维安一句话没说,只是闷头吃饭,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有心事。
从这天起,顾维安对林蕙兰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用审犯人一样的眼神看她,也不再说那些夹枪带棒的话。
但他看她的次数却更多了。
林蕙兰喂奶的时候,他会装作不经意地从旁边路过,看她是怎么抱孩子的,怎么拍嗝的。
林蕙兰给孩子换尿布的时候,他会站在院子里,假装在活动筋骨,耳朵却竖着,听屋里的动静。
林蕙兰哄孩子睡觉的时候,他会坐在正屋的窗边,手里拿着本书,眼睛却一直瞟向西厢房的方向。
他像一个潜伏的侦察兵,试图找出这个女人“降服”他那个“狼崽子”的秘密武器。
然而,他观察了好几天,什么都没发现。
林蕙兰的动作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就是抱、喂、拍、换,日复一日。
她的话依旧很少,脸上也总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
可就是这平平无奇的一切,却让石头服服帖帖。
只要林蕙兰在,孩子就乖巧安稳。
只要她一离开,哪怕只是去上个厕所,孩子都会立刻开始不安地哼唧。
顾维安百思不得其解。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个女人是不是会什么“邪术”。
他的这些小动作,自然瞒不过顾长青的眼睛。
顾长青心里跟明镜似的,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由着儿子去观察,去碰壁。
他知道,对顾维安这种犟脾气的人来说,让他心服口服的,永远不是道理,而是事实。
而林蕙兰,她比顾长青更沉得住气。
她能感觉到那道时不时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但她毫不在意。
她就像一个精密的机器,每天按照固定的程序运转,外界的一切干扰,都无法影响她的核心程序——照顾好石头。
这天中午,林蕙兰正在厨房做午饭。
顾长青背着手,踱步进来。
“蕙兰啊。”
“嗯。”
林蕙兰正往锅里贴着棒子面饼子,头也没回。
“我早上看石头的眼角,好像有点发黄,眼屎也多了些。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顾长青看似随意地问道。
林蕙兰把最后一个饼子贴好,盖上锅盖,这才转过身,用围裙擦了擦手。
“是有点。
应该是这两天屋里烧炉子,太干了,孩子有点上火。”
她平静地回答,“我早上给他喂水的时候,多喂了几口。
下午我准备用纱布蘸点温水,给他敷敷眼睛。”
顾长青点了点头,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赞许。
他问的,其实是新生儿泪囊炎的早期症状,很多没有经验的保姆甚至年轻父母,都会以为只是普通的上火。
而林蕙兰虽然说的是“上火”这个土话,但她的判断和处理方式,却和医理完全吻合——多喝水,保持眼部清洁。
她不懂那些复杂的医学名词,但她的直觉和经验,却精准得可怕。
顾长青又问:“我看你给孩子拍嗝的时候,有时候拍后心,有时候拍侧边,有什么讲究吗?”
“后心是顺气,让他打嗝。
拍侧边,是怕他刚吃完奶,胃里太满,直接拍后心容易吐奶。
先让他侧躺一会儿,再拍侧边,气就容易出来。”
林蕙兰的回答依旧朴素,却字字在理。
这些都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是无数个日夜带孩子的经验总结。
顾长青沉默了。
他彻底确定了,林蕙兰不是只有蛮力,不是只会用一些“土方子”。
她拥有一种惊人的,近乎本能的育儿直觉。
她能通过最细微的观察,洞察到孩子身体发出的信号,并用最恰当的方式去应对。
这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如果说之前,顾长青对林蕙蕙兰只是满意,那么现在,他心里升起了一股强烈的爱才之心。
这样的天赋,如果只是用来当一个普通的保姆,太可惜了。
他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在那个被翻得起了毛边的旧书桌抽屉里,翻找了半天,找出了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大本子。
本子很厚,封面已经磨损,但里面的纸张保存得很好。
上面是用钢笔写得密密麻麻的字,字迹工整隽秀,还配着一些手绘的解剖图。
这是他当年在协和工作时,结合临床经验和国外最新的儿科学资料,亲手整理的育儿笔记。
从新生儿的生理特征,到不同阶段的喂养、护理、疾病预防,再到婴幼儿的心理发展,包罗万象。
这本笔记,是他一生心血的结晶。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些知识比黄金还要珍贵。
他拿着本子,走回厨房。
林蕙兰已经把饭菜准备好了,正准备端出去。
“蕙兰,你等一下。”
顾长青叫住她,把手里的本子递了过去。
“这个,你拿去看吧。”
林蕙兰愣了一下,她看着那个厚厚的本子,有些不解。
“这是……?”
“我以前自己写的一些东西,关于怎么带孩子的。”
顾长青的语气很平淡,“你识字吧?”
“识得一些,不多。”
林蕙兰如实回答。
她小时候跟村里的先生学过几个月,能看懂一些简单的字,但复杂的就不行了。
“能看懂多少算多少吧。”
顾长青把本子硬塞到她手里,“有不认识的字,或者看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
林蕙兰捧着那个沉甸甸的本子,入手是温润的纸张触感,鼻尖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墨水香。
她手指摩挲着封面上那几个已经有些模糊的字——《婴幼儿护理实践手册》。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她知道这个本子的分量。
这不是一本普通的书,这是一个顶尖的儿科专家,毕生的心血和经验。
他肯把这个给她,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不再把她当成一个只出力的保姆,而是把她当成一个可以学习、可以培养的“自己人”。
“顾老先生……”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拿着吧。”
顾长青摆了摆手,转身走了出去,“别耽误了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