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扯出个笑:“结婚的时候,能拍,几张照片,给我看看吗?”
我好想看看,那个含着我手指睡觉的小屁孩,穿上婚纱的模样。
她厌恶地别开脸:“沈云开,你贱不贱?”
妹妹转身离去,再没回头。
我擦了擦眼睛,看着她的背影消失。
父母吵到最后,决定一家一周轮流照顾。
我先跟着妈妈回家,她家的弟弟一见我就吓哭:“怪物!”
为了不让我吓到他,妈妈把我关在阳台的隔间上,像喂狗那样每天扔点食物。
伤口没人处理,开始发烂。
失禁后的裤子湿了又结冰,我的下半身早已经麻木了。
可是没关系,我快死了。
一周后,我已经很少清醒了,妈妈怕我死在家里,匆忙送我去爸爸那时,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
她意识到被骗,掐烂了我的脸。
她不想再带我回去,推着我扔在了郊外的桥洞。
“你们沈家的都不管,凭什么我管!你要怪就怪自己没投好胎!”
妈妈走了,寒风也带走了我所有的温度。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握紧了兜里的照片。
是我和妹妹,那是做手术前一晚。
妹妹抱着我:“姐姐,做完手术第一时间,我想每年都和姐姐拍张合照。”
“我要一直和姐姐在一起!”
后来妹妹攒了很久的零花钱,把我背到了照相馆。
小小的人儿背着我,满脑门的汗。
我朝着虚空擦了擦。
是谁的声音,我已经分不清。
“我早说过丢给我就掐死她!”
“你现在装什么...我哪知道...冻死了!”
意识一点点散开,我缓缓合上眼。
如果有下辈子,再来当我的小崽儿吧。
那时我健健康康,换我背着你,一步步长大。
5
妈妈的脸色很不自在。
“你都说不管她,你管我把她扔到哪儿去了!”
“你这孩子从小脑子就不好使,现在还学会了假惺惺这一套了!”
正月的风刮的沈明月脸都在疼。
她不敢想,我那样脆弱的身体,在这样的寒冬里冻上一天会怎么样。
她紧紧攥住妈妈的手。
“你快点说!到底把她扔在哪了!”
“你这是谋杀!”
妈妈的脸色一下就不好看了,她使劲甩开明月的手。
“我谋杀?”
“你那天把她的头砸成那样,她还能活着才有鬼了,你才是谋杀!”
“你杀死了你姐!死了,早死了!”
明月的动作突然僵住了,她全身开始不停的发抖。
她紧紧抓住妈妈的肩膀,差点拧的妈妈的肩膀错位了。
“我看着你带她出来的!”
“她在哪!”
妈妈看着明月发狠的眼睛,突然吓的腿软。
她指了指方向,嘴上却不认输。
“你果然是个怪物,生下来不正常,现在也不正常!”
“自己吵着嫌麻烦,现在非要装什么大好人来找人,谁沾上你这个大怪物真是倒大霉!”
沈明月扯了扯嘴角。
“是,我是不正常。”
“可是,世界上,就那么一个人,从不叫我怪物。”
那个人只会温柔的亲亲她的额角,软软的叫声小崽儿。
沈明月发疯般的朝着妈妈指的方向跑过去,却在看到人时瘫软在了地上。
她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看到了我的轮椅立在那里,而我栽倒在了地上,脸埋在雪地里,仅有的那只残腿扭曲的弯在地上。
沈明月像是忘记怎么走路一样。
傻傻的朝着那尊雕像,一点点爬过去。
等爬到她身边的时候,沈明月低低的叫了声:“姐...”
可是没人回应她。
沈明月颤抖着手,突然很像小时候那样,牵一牵姐姐的手。
小时候的沈明月也不明白,自己和姐姐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
她们被所有人叫怪物。
晚上的时候,她总会梦见自己真的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她半夜吓的直哭。
“姐,有怪物!”
那时候他们的下半身连在一起,姐姐没法翻身过来抱着她,只能用手牵着她。
“崽儿不怕,姐在呢,睡吧睡吧,姐帮你把怪物打跑了”
沈明月摸了摸姐姐的手,却发现姐姐的手捏的紧紧的。
她执拗的掰开了我的手,看到了那张已经攥的变形了的照片。
沈明月的眼泪破眶而出。
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划破了白茫茫的雪地。
“姐!”
她翻过我的身子,看到了我已经冻的伤痕累累,冻的青白的脸。
她紧紧把我抱在怀里号啕大哭。
“不...我不想的,我不是故意的。”
她哭的撕心裂肺,却突然探到了我鼻子间的一缕气息。
她像小时候背我去看病那样,背着我在雪地里跌跌撞撞的跑。
可等到医院的时候。
医院检查了我的生命体征,无奈的冲明月摇了摇头。
“是还有气,但她身体损伤的太严重了...”
“她不仅仅是少了肝脏,车祸后的裂骨和瘀血也没处理过。”
“我们当然会尽力,但...”
但大概也活不过来了。
明月愣在了原地。
“什么车祸后的裂骨和淤血?”
突然间,她想起了那次车祸。
她抓着医生的袖子目眦欲裂。
“她不是说没事吗!为什么会这么严重!”
突然间她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发疯一样的扯着自己的头发。
“沈云开!傻子!疯子!为什么到头来还要让我欠你的!”
她抓着医生的袖子跌坐在了地上,绝望的哭喊充斥着走廊。
她拿出了所有存款让医生做手术。
明月的男朋友火急火燎的跑来了医院。
“你发什么疯,怎么又把那个残废捡回来了!”
“你难道忘了她对你做过什么了吗!”
沈明月麻木的抬起头望着她的男朋友。
“那天,我知道你是故意害她的。”
6
明月的男友心虚的朝后退了两步。
“我是你这么多年男朋友,你不相信我?况且你姐自己都承认了。”
他走上两步搂住明月想哄哄。
“乖,别闹了,你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我爸妈说了,已经在让人帮我们看日子了。”
明月却突然笑了。
“是,你是我的男朋友。”
她绝望的看着病床的方向。
“可她连这条腿,这副肝脏都能给我,还要你这种男人干什么?”
明月男友的脸色突然变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我这种男人!我还不是想逼着你做决定,谁还能真看上个残疾人?”
“你还不是顺着我的坡下了坎,能把你姐这个累赘赶走,你可开心怀了吧。”
他的声音突然放软。
“宝宝,我们都相互理解,谁能真的带着一个残疾人过一辈子。”
明月突然转身,一巴掌打在男人的脸上。
“你不要这么说他!”
男人也生气了,一把把明月推的砸在墙上。
“神经病!不知好歹!说白了你也是个残废,看看没了我还有谁要你!”
争吵声太大了,看热闹的眼神从四面八方传来。
明月捂住脸靠着墙,过了很久才颤巍巍的回家收拾东西准备来医院照顾病人。
因为家庭原因,请的假太多了。
她被公司开除了。
她坐在出租屋内茫然的刷着手机。
没有学历。
还有个离不开人的姐姐。
她也不知道还能再去哪找一份养得起我的工作。
明月麻木的收拾着东西。
看到了送我走时,她收在了纸箱子里的100个我织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天使娃娃。
我和明月生下来没过过生日。
爸妈总是看我们一眼都嫌恶心。
我们不是他们的孩子,是怪物,是造的孽,也是来讨债的。
每个生日只会提醒他们生下来了一对什么样的怪物。
我小时候还懂得克制。
可明月那时呆呆的,反应有点慢,看懂了爸妈的厌恶也还不太懂得隐藏。
她会看着隔壁小孩儿被爸妈抱着吃蛋糕拆礼物,会偷偷抹眼泪。
“姐姐,是因为怪物小孩儿没有生日吗?”
我那时候总会急的团团转。
我们没有零花钱,我不知道哪去给明月买蛋糕。
只能捡妈妈没用的毛线头,一遍又一遍的摸索。
终于织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娃娃,还带着一对歪斜的小翅膀,我把她送给了妹妹。
“我们小崽儿不是小怪物,每次听到崽崽的心跳声,姐才不害怕,才想活的,你是上天赐给姐姐的小天使。”
可是后来我瘫痪了。
手渐渐使不上力气,可能有一天,我的手完全就动不了。
妹妹不在家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事就织一个。
我织出来的娃娃越来越好看。
就像我的小崽儿,越来越健康。
后来我的手越来越哆嗦,连钩针都拿不住了。
但我还是手嘴并用,织完了100个。
我希望我崽,平平安安活到100岁。
明月抱着那个纸箱子,突然放声大哭,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被骂怪物的时候,就埋在姐姐的肩膀,哭的像是全世界最委屈的人。
她的前男友说的没错,她不是什么好东西。
脾气发泄完,她就知道,她的男朋友是故意的。
她也是故意的,她想当个普通人了。
可每天晚上,她都会从噩梦里醒来。
梦里姐姐死了,所有人都在高兴,爸妈见到一个人都高兴的打招呼。
“是,终于死了,太好了。”
明月也笑,可是梦醒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少了半边的心跳,脸上全是湿漉漉的泪。
等看到这一箱子娃娃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
这个世界上她再也不会那么恨谁,可也再也不有人那么爱她了。
她做好了纠缠一辈子的准备。
可我却躺在病床上,始终醒不来。
妹妹一天天的把自己逼疯了。
她站在镜子前,拿着一把水果刀在自己的肝脏处比划。
“是不是我还给你,你就能醒来了。”
7
水果刀刺进了明月的腰侧,鲜血一股股的从身体里流出来了。
她像是感觉不到疼痛那样。
又去划自己的大腿。
那条腿,她曾经是和我一起用的。
“姐,还给我,我把我的一切通通还给你。”
“你醒醒吧,背着我变老,我背不动了,换你来背我好不好?”
可医院的电话突然打断了她的动作。
“沈明月女士是吧,请你赶快来医院,沈云开的情况不太好。”
刀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明月连伤口都来不及处理,跌跌撞撞的跑去了医院。
等到的时候,在医生诧异的目光里她才发现。
自己的衣服几乎都被血染红了。
可是很奇怪,一点也不痛。
“医生,我姐怎么了。”
医生收回目光说正事:“刚你姐出现了休克反应。”
“要想保住性命,还得做手术。”
“加上后续的住院治疗费用...”
医生报出了一个天文数字,明月听到最后,被我压弯的腰彻底垮了。
她眼神空洞的看着病房,涩然的开口。
“医生,不治了,我们不治了...”
出院的那天,明月没有打车,她背着我在风雪里往家走。
她絮絮叨叨的,跟一个昏迷的残废说话。
“沈云开,没钱啦,我们没钱啦。”
“你看后悔当初把身体让给我了吧,你没用,我也没用,我们只能回家等死咯。”
“以前看电视,总看到家里得大病的人,卖了房子,卖了车子。”
“可是沈云开,我们是租的房子,和一辆二手的电瓶车,可惜了,刚才我不应该划伤自己的。”
“不然我这样的,说不定还能出去卖一卖让你多活两天是不是。”
明月说话的语气很松快。
眼泪却一滴滴的砸落在雪地里。
有一滴热热的液体被明月随意的抹在了我的身上。
我的身体好轻好轻,好像下一秒就能轻轻的飘起来。
可那热热的液体落在我的身上,我的身体又好重好重。
我好像死了很多天了。
可我还是感受到了刺眼的白,晃的我眼睛都睁不开。
睁开眼,我还待在熟悉的背上。
我绝望的趴在崽儿的背上,是人贱命就大吗,崽儿的声音听着好难过。
“对不起,崽儿。”
“我还活着,总是,对你好差。”
明月的眼泪越掉越凶,最后哭笑出声。
“是,谁让你贱命能活。”
“你好好活着,再也不要给我添麻烦了。”
我徒劳的擦了擦崽儿的眼泪。
“崽儿,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崽儿带着我回了那个破旧的出租屋,我们唯一的家。
回去之后,我总是昏睡的时候多。
清醒的时候少。
昏昏沉沉的时候,我能听到妹妹在到处打电话。
“喂,王老板吗,你那还缺人吗?”
“喂,李老板,我什么活儿都能行,你可别小看我,男人能干的我怎么就不行了。”
意识的最后妹妹哭的好难过。
“张老板,求求你,我需要钱,我真的很需要这个机会。”
我难过的心脏都要碎掉了。
有一次醒来的时候,我能看到妹妹在发疯一样的掐我的胳膊。
“沈云开!我接你回来不是来睡觉的!你给我醒来!”
“再睡就给我滚回爸妈身边去!”
我很努力的扯出一个笑容。
“崽儿,姐想睡。”
“算了吧,我在爸那里,在妈那里都一样。”
“都是好日子呢。”
死亡是我和我的爱人最近幸福的好日子。
明月的情绪突然爆发。
“好,想睡吧!去哪儿都一样是吧!”
“你滚!这次再管你算我是狗!”
这一次,她主动把我推到了雪地里。
“想睡你就睡个够吧!”
8
北城的冬天总是长的过分。
这么冷,可是我又想睡了。
有人陆陆续续的从我身边走过去、
我听到有人在惊呼。
“这不是五楼,小沈那个残疾人姐姐吗!”
“每天背上背下的,今天怎么就给扔在楼下了。”
“快给她打电话,不管怎么样,这天气可是会冻死人的。”
嘈杂喧嚣声吵醒了我。
我看着身上裹着的厚厚的棉衣和围的好好的围巾,严严实实的帽子竭力睁大眼睛。
“不是的,我没事...”
“算我,求你们了,不要,不要打电话。”
看我哭的伤心,热心的邻居们像看傻子一样盯着我。
“残疾人脑袋总没坏吧。”
“行行行,冻死了反正也不关我们的事。”
我推动着轮椅想去人少的地方,不给别人添麻烦。
可是实在太累了。
我没力气了。
我身体里面好像全部碎掉了,只剩下一副空壳。
天渐渐黑了。
出来玩的小孩儿变多了。
有调皮胆大的孩子看我没人管,大着胆子朝我砸雪球。
“看我打跑怪物!”
“看到没有,我一点也不怕,你们都得叫我老大。”
我连驱赶他们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一个雪球直直的砸在我的眼球上,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一声粗暴的吼声划破了夜空。
“都给我滚!滚的远远的!”
妹妹猩红着眼,使劲挥舞着扫把。
那些小孩的父母来了,心疼的搂着自己的孩子。
“你还有理了,把这个不人不鬼的残疾人放出来,吓到我家孩子了怎么办!”
妹妹高举着扫把,朝着那些人追去,邻居都说妹妹疯了。
可小崽儿为了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在十多岁的时候,她就是这样蛮横的替我赶跑了所有看热闹的人。
被人叫疯婆子,神经病。
我轻轻的喊了声。
“崽儿,算了,没关系的。”
妹妹的动作突然停下,扔下扫把就推着我往回走。
热热的眼泪落在我的脸上。
“十多年了,我老是梦见你死了,可醒了高兴的去看,你怎么就偏偏还在呢。”
“沈元开,是,我是狗,我早就是你的狗了,只能被你拽着脖子,丢掉了还要眼巴巴的回来找。”
“我贱不贱啊?”
我的意识不清醒,只能下意识的摸着崽儿的头。
“我们小崽儿,是最好的崽儿。”
病情的恶化来势汹汹,这一天比想象中来的晚,但还是来了。
即使妹妹再怎么掐我打我,我还是很难醒过来了。
9
我连流食都喝不下了。
明月还以为我是故意的,生气的砸了碗。
“沈云开!你是不是故意找死!”
“我心甘情愿的养着你,我愿意啊!求你了,你听话行不行。”
我张了张嘴想说崽儿,我不是的。
我只是太累了。
“崽儿,放着吧,我歇一歇,就吃。”
明月胡乱的抹干了眼泪。
强硬的一口一口的把勺子往我嘴里塞。
可是崽儿啊,我真的吃不下了。
胃里一阵翻涌,有什么带着腥味的液体直直往喉咙里冲。
“对不起...”
对不起崽儿,我这次忍不住了。
鲜血大口大口的混着没喝下去的粥往外呕吐。
明月呆呆的盯着一摊摊的鲜血。
突然伸出手捂在我的嘴上。
“不要吐,不要吐了!”
她嗓子抖的好厉害。
“求你了,不要吐了!”
可堵着也没用,鲜血不断的从她的手指缝里流了出来。
染红了我们的衣服。
我轻轻拉开明月的手。
“对不起呀崽儿,以后的路,你一个人轻轻松松的走吧。”
我想,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的灵魂不停的下坠。
崽儿呀,挺直腰杆好好走吧。
....
明月就这样抱着我的身体,呆呆的,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抚摸着我的脸,我的身体。
像从前我哄她睡觉那样,一下又一下拍着我的背,
“累了是不是?那你睡吧,睡够了记得醒。”
“小时候总是你给我唱摇篮曲,现在我来给你唱。”
明月勾着嘴角,嘴里不停轻轻吟唱。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
窗户外面寒风不停的呼啸,她的姐姐却睡的很安详。
今天,她丢掉了世界上唯一一个爱她如生命的人。
明月看着我身上被血染透的衣服。
把我背到浴室里。
“我给你洗干净,你睡吧...好好睡吧...”
她洗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浴缸里的水变得清澈。
她脱掉自己的衣服,躺到了浴缸里。
她摸着我的那节断腿。
曾经她也是长在这儿的。
她紧紧的抱着,像是我们还在母体里,长在一起,抱在一起,从未分开过。
“姐姐,你都把身体让给我了,要是手术失败了怎么办啊?”
有人摸了摸她的头。
“没事的小崽儿,那我们就永远同手同脚的走下去。”
她抱着我的身体沉入水里。
遥远的歌声从窗户的缝隙里飘进来。
我们的先后顺序,在同一个温室里。
相知相惜相依为命。
路上偶尔风吹雨淋。
别忘记之间的约定。
我会永远...陪你同手同脚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