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爷子那句没头没尾的警告,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我心里,让嘉禾城闷热的夏夜都透出几分寒意。城西乱葬岗……那地方光是名字就足以让寻常人脊背发凉。孙老爷子特意提及,绝非无的放矢。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百草堂干活时格外留意各色人等的言谈。果然,关于城中怪事的流言渐渐多了起来。不只是货栈失窃、锦鲤暴毙,更有甚者,传言有夜归的酒鬼在城西一带见到了飘忽的鬼火,听到了凄切的哭声,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家养的看门狗一到半夜就对着西方狂吠不止,焦躁不安。
流言越传越玄,人心惶惶。连百草堂的伙计们吃饭时,也忍不住压低声音议论几句。
“听说了吗?衙门昨晚派人去乱葬岗那边查看了,结果屁都没找到,带队的捕头回来就病倒了,满嘴胡话!”
“可不是嘛!我二舅家就住西城根,他说这几天晚上,总觉得窗户外头有影子晃来晃去,可打开窗又啥都没有,邪门得很!”
“哎,你们说,会不会是前阵子砍头的那个江洋大盗,阴魂不散……”
我默默听着,心里越发沉重。这些迹象,确实不像普通的偷盗或意外。联想到城隍庙里那个一闪而过的红衣小身影,以及阿玄当时的反应,我几乎可以肯定,嘉禾城混入了“不干净”的东西,而且很可能就盘踞在乱葬岗附近。
孙老爷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不安的气氛,他加强了百草堂的戒备,每晚亲自检查门窗,还在堂内多处燃起了特制的、气味清冽的驱秽药香。有一次,我甚至看见他在内宅门口贴了一道笔迹朱红、龙飞凤舞的符箓。
这一切都表明,威胁是真实存在的。
我不能坐以待毙。如果那东西真的在乱葬岗,如果它的活动范围在扩大,那么迟早会波及到百草堂,波及到我和阿玄。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去探查一番,至少要知道面对的是什么。
这个决定极其冒险。乱葬岗那种地方,阴气极重,最容易滋生邪祟。我虽有木先生的册子和雷击木护身,但毕竟修为浅薄,阿玄虽通灵,也未必能应对所有情况。
但强烈的危机感和一丝不肯认命的好奇心,最终驱使着我。
我选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乌云遮住了星月,夜风格外猛烈,吹得街道上的招牌幌子呼呼作响,像是在为某种不祥奏响序曲。我借口身体不适,提前回了通铺,等到同屋的人都睡熟后,才悄悄起身。
我换上了一身深色的旧衣服,将雷击木用红绳系紧挂在胸前,小刀插在腰间,又带上了那包王老五给的朱砂和符纸。阿玄似乎明白我要做什么,眼神异常坚定,紧紧跟在我身边。
一人一狗,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嘉禾城沉睡的街巷,朝着城西方向摸去。
越往西走,灯火越是稀疏,人迹越是罕至。空气中的味道也开始变化,繁华街市的烟火气渐渐被一种荒凉、潮湿、带着淡淡腐殖质的气息所取代。风声穿过空荡的街巷,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片低矮的土坡,坡上歪歪斜斜地立着些残破的石碑和荒冢,这就是乱葬岗了。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我也能感觉到一股浓郁的、令人窒息的阴寒之气扑面而来。胸口的雷击木开始微微发烫,像是遇到了挑衅的敌人。
阿玄全身的毛发都微微炸起,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双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幽绿的光芒,死死盯着乱葬岗深处。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默念木先生册子里的静心法诀,同时将朱砂抹在眉心和阿玄的鼻尖。然后,我们借着土坡和荒草的掩护,小心翼翼地朝里面摸去。
乱葬岗比我想象的还要大,荒草萋萋,没过膝盖。脚下时常会踩到不知名的硬物,可能是碎骨,也可能是破瓦。四周寂静得可怕,连虫鸣都听不见,只有风声像怨灵的低语,在坟茔间穿梭。
我集中精神,感知着周围的能量流动。那股阴寒之气的核心,似乎在乱葬岗的中央区域。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摸索。突然,阿玄猛地停下脚步,前肢伏低,对着左前方一片特别茂密的草丛,发出了极具威胁性的咆哮!
几乎同时,我也感觉到那片草丛里传来一股强烈的阴邪之气!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我握紧小刀,凝神望去。只见草丛一阵晃动,一个矮小的、模糊的黑影猛地窜了出来!速度极快,直奔我们而来!
借着微弱的夜光,我勉强看清,那似乎是一个……穿着破烂寿衣的干瘦小孩?但它的脸是青黑色的,眼睛只有两个空洞,嘴巴咧到耳根,露出尖锐的獠牙!是“子煞”!一种由夭折孩童的怨气凝聚而成的低级邪祟!
那子煞发出尖锐的啼哭声,挥舞着乌黑的爪子,带着一股腥风扑向阿玄!它似乎本能地畏惧我胸前的雷击木,所以选择了攻击阿玄!
“阿玄小心!”我惊呼。
阿玄毫不畏惧,怒吼一声,迎面冲了上去!它动作敏捷,躲开子煞的扑击,一口咬向对方的手臂!
但子煞是虚体,阿玄的撕咬竟然穿体而过,没能造成实质伤害!反倒是子煞的爪子划过了阿玄的背部,带起几缕黑气,阿玄吃痛地闷哼一声!
物理攻击无效!我心中大急,猛然想起木先生册子里提到,对付这类阴邪之物,需以至阳之物或精神力量克制!
我立刻掏出符纸,也顾不上是否灵验,咬破指尖,用鲜血在上面胡乱画了个记忆中的驱邪符(但愿没记错),口中大喝:“敕!”
然后将符纸朝着子煞掷去!
符纸沾了我的阳血,在空中无火自燃,化作一团微弱的火光,撞在子煞身上!
“嗤啦!”如同冷水滴入热油,子煞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上冒起青烟,动作明显一滞!
有效!我精神一振!
阿玄抓住机会,再次扑上!这一次,它没有撕咬,而是张口发出了一声蕴含它灵性力量的咆哮!
“嗷呜——!”
声波如同实质,狠狠撞击在子煞身上!那子煞本就受创,再遭此重击,身体瞬间变得透明模糊,发出一阵不甘的哀嚎,最终“噗”的一声,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在夜风中。
战斗结束,我和阿玄都气喘吁吁。阿玄背上的伤口虽然不深,但萦绕着一丝黑气,让它有些不适。我连忙用清水和草药给它简单处理了一下。
没想到刚进乱葬岗就遇到了袭击!这里果然凶险异常!
我们不敢停留,继续向阴气最重的中心区域前进。越往里走,雾气越浓,温度越低。周围的坟茔也越来越破败,有些甚至露出了腐朽的棺木。
终于,我们来到了乱葬岗的中心。这里是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空地中央,竟然有一个早已干涸的池塘。池塘底部,赫然摆放着一具没有盖盖子的、黑漆漆的棺材!棺材周围,插着七盏早已熄灭的、造型古怪的黑色灯笼。
而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池塘边的一块大石上,背对着我们,坐着一个穿着宽大黑袍的身影!那身影一动不动,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但一股远比子煞强大十倍、百倍的阴冷邪恶气息,正以它为中心,向四周弥漫!
是它!嘉禾城一系列怪事的源头!
似乎感应到我们的到来,那黑袍身影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头……
那黑袍身影转头的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感,仿佛脖颈是木头做的一般。当它的脸完全转过来,暴露在惨淡的夜光下时,我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那不是一张人脸!
或者说,那曾经是张人脸,但此刻已经干瘪萎缩得像风干的橘皮,紧紧包裹着颅骨。皮肤是死灰般的颜色,布满了深紫色的诡异纹路。最骇人的是它的眼睛——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的漆黑窟窿,里面仿佛有粘稠的黑暗在蠕动!它的嘴巴微微张开,露出参差不齐的黑色尖牙,一股混合着墓土、腐肉和陈年血腥的恶臭扑面而来!
这不是普通的邪祟!这是……尸傀?还是更高级的魔物?木先生册子里只有模糊的记载,称之为“阴煞”,是由极深的怨气在特殊地势下,附着于不腐的尸身所形成的凶物,灵智不高,但本能地嗜血残忍,且力大无穷!
那阴煞黑洞般的“眼睛”锁定了我和阿玄,虽然没有瞳孔,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饥饿、充满毁灭欲望的意念笼罩了我们!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响,缓缓从大石上站了起来。它身材高大,黑袍下似乎隐藏着膨胀扭曲的肢体。
阿玄面对这前所未有的恐怖存在,没有退缩,反而爆发出更加狂暴的怒吼,全身毛发根根倒竖,獠牙毕露,挡在我身前,试图用气势震慑对方。
但阴煞根本不为所动。它抬起一只干枯如鸟爪、指甲乌黑尖长的手,指向我们。霎时间,周围原本就浓郁的阴气仿佛活了过来,化作无数只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手,从四面八方朝我们抓来!空气变得粘稠,行动困难,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
“不好!”我心中大骇,这阴煞竟然能操控周围的阴气形成领域!比那子煞难缠了何止百倍!
我第一时间将胸前的雷击木握在手中,将体内那点微薄的气息拼命灌注进去!雷击木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白光,如同一个小太阳,将逼近的阴气之手灼烧得滋滋作响,纷纷退散!
阴煞似乎对这至阳之物极为忌惮,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后退了半步,黑洞般的眼眶“盯”着雷击木,充满了憎恶与贪婪。
趁此间隙,我对着阿玄大喊:“阿玄!攻它下盘!它行动似乎不便!”
阿玄与我心意相通,化作一道黑色闪电,不是扑向阴煞本身,而是绕着它快速奔跑,专攻它支撑身体的双腿!它的利爪划过阴煞的黑袍,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竟然带起了点点火星!这阴煞的躯体,坚硬如铁!
阴煞被阿玄骚扰得烦躁不堪,挥舞着利爪想要抓住阿玄,但阿玄动作灵活,总能险之又险地避开。然而,阴煞的力量太大了,爪风掠过地面,都能留下深深的沟壑!
我知道雷击木的光芒撑不了太久,必须速战速决!我一边维持着雷击木的白光,抵挡阴气的侵蚀,一边快速思索对策。木先生册子里提到,阴煞这类东西,核心是那口怨气和不腐的尸身,弱点往往在眉心(灵台)或者心脏位置,但必须用至阳至刚的力量一击破之!
可我除了雷击木,就只有一把普通的小刀和几张未必灵验的符纸!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具敞开的黑棺材!棺材内部似乎刻着一些红色的符文,而在棺材底部,好像放着什么东西,在阴煞气息的笼罩下,隐隐散发着微弱的、不协调的灵光!
难道……那才是阴煞的力量源泉,或者它守护的东西?
一个念头闪过!调虎离山!
“阿玄!回来!”我大喊一声。
阿玄闻声立刻摆脱纠缠,退回我身边。
我举起雷击木,将大部分白光集中成一束,如同利剑般直刺阴煞的面门!同时脚下发力,不是后退,而是朝着那具棺材猛冲过去!
阴煞果然被雷击木的光芒所激怒,又见我要动它的棺材,顿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舍弃了阿玄,迈着沉重的步伐,如同一座小山般向我压来!它所过之处,地面结起薄薄的冰霜!
就是现在!
在阴煞的利爪即将抓到我后背的瞬间,我猛地一个矮身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一击,同时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沾了我鲜血的符纸,看也不看地朝着棺材里那个发光的东西贴去!不管那是什么,先用阳血破它的阴气!
“噗!”
符纸贴在棺材底部的物体上,发出一声轻响。那物体上的灵光猛地一颤,似乎与阴煞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阴煞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动作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直!它发出一声痛苦而又愤怒到极点的嘶吼,仿佛我动摇了它的根基!
好机会!
“阿玄!”我厉声喝道!
阿玄与我配合默契,早已蓄势待发!它没有攻击阴煞的身体,而是趁着阴煞僵直的刹那,猛地跃起,目标直指阴煞那黑洞洞的、不断蠕动的眼眶!它张开嘴,不是撕咬,而是将一股凝聚了它全部灵性的、炽热如同小太阳般的光团,狠狠喷了进去!
这是阿玄在危急关头爆发出的本源力量!
“吼——!”
光团没入眼眶,阴煞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凄厉惨叫!它庞大的身躯如同被点燃的枯柴,剧烈地抽搐起来,黑烟从七窍中疯狂涌出!它胡乱地挥舞着利爪,将周围的荒草和石碑打得粉碎!
我连忙后退,紧紧握着雷击木,警惕地看着它垂死挣扎。
过了好一会儿,阴煞的动作才渐渐停止,最终“轰”的一声,瘫倒在地,化作了一具真正干瘪腐朽的尸骸,那令人窒息的阴邪气息也随之消散。
危机……解除了?
我和阿玄都累得几乎虚脱,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刚才的战斗虽然短暂,却凶险万分,耗尽了我们所有的心力和体力。
我挣扎着爬起来,走到那具棺材旁,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只见棺材底部,静静地躺着一块巴掌大小、通体翠绿、雕刻着蟠龙纹路的古玉。古玉上贴着我那张歪歪扭扭的符纸,原本萦绕的灵光已经黯淡,但依旧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温润平和的气息。这显然是一件宝物,而且与阴煞的邪气格格不入。
难道这阴煞盘踞在此,是为了守护这块古玉?还是想吞噬它的灵气?那城中的失窃案,是否也与它有关?
我正疑惑间,阿玄忽然用鼻子拱了拱我,又警惕地望向乱葬岗外围的方向。
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人声和火把的光芒!是衙门的人?还是被刚才战斗动静吸引来的其他人?
不能留在这里!我和阿玄的状态都很差,如果被人发现,根本解释不清。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将那块古玉捡了起来,入手温凉。然后,我拉起阿玄,迅速消失在乱葬岗浓重的夜色和迷雾之中。
身后,只留下那具彻底消亡的阴煞尸骸,和那口空空如也的黑棺材。
嘉禾城的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一部分,但这块意外得来的古玉,以及它背后可能牵扯的因果,又为我和阿玄的前路,增添了新的变数。
回到那间破旧的通铺,天色已近黎明。我看着手中这块翠绿的古玉,又看了看身边疲惫却眼神明亮的阿玄。
乱葬岗的冒险结束了,但嘉禾城的谜团,似乎才刚刚揭开冰山一角。这块玉,会带来福,还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