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新时间:2025-11-12 23:07:48

李家集的河水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那个雨天的惊心动魄只是一场集体幻觉。但镇民们心头的阴影却难以轻易散去。赵员外一病不起,赵家迅速衰败,那玄玑真人也在一夜之间不知所踪,据说是遭了天谴。关于“河神”和那场失败的法事,成了镇上讳莫如深的禁忌话题,只在茶余饭后,被压低了声音悄悄议论。

我和阿玄的日子,却并未因此变得轻松。虽然王老五和刘婶等人对我们依旧和善,但掌柜的和一些伙计的眼神却越发复杂。我们成了“不祥”和“麻烦”的象征。毕竟,一个半大孩子,带着一条通灵的黑狗,竟能搅动风云,破了赵员外的“好事”,这本身就显得极不寻常。好奇、猜忌、甚至隐隐的恐惧,像无形的墙,将我们隔离在热闹之外。

更让我不安的是,我隐约感觉到,暗处似乎有眼睛在盯着我们。不是赵家的人,而是一种更飘忽、更阴冷的目光。是玄玑真人的同党?还是被那“镇河法印”惊动的、其他什么东西?木先生册子里提到,这类蕴含正气的宝物现世,有时会像黑夜里的明灯,吸引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注意。

不能再留在李家集了。

一个月后的某个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和阿玄悄悄离开了悦来饭庄的后院。我在王老五枕边留了一封简单的信和那串徐伯给的、我省吃俭用几乎没动过的铜钱,算是感谢他这段日子的收留和照顾。我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像我们悄然到来时一样,悄然离去。

这一次,我们的目标明确——顺着这条连通李家集的运河向南,去往更繁华、也更陌生的嘉禾城。那是方圆数百里内最大的水陆码头,商贾云集,三教九流混杂。在那里,或许更容易隐藏身份,也或许……能找到关于木先生,或者我自身命格的更多线索。

我们搭上了一艘南下的货船,船主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看我付了船资,又见阿玄乖巧不惹事,便默许了我们待在堆满麻包的船舱一角。

船桨划破平静的水面,两岸的芦苇荡、稻田和桑林缓缓后退。李家集那熟悉的灰瓦屋顶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晨雾之中。阿玄蹲在船头,迎着略带水腥气的风,耳朵被吹得向后翻起,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警惕,反而多了几分对未知旅途的好奇。

我坐在麻包上,看着手中那截已经变得温润的雷击木——“镇河法印”。它救了我们,也给我们带来了新的不确定。我将它用软布包好,贴身收藏。木先生留下的册子,则是我最宝贵的行囊。

水路蜿蜒,沿途经过几个小的集镇码头,船都会停靠装卸货物。我默默观察着码头上形形色色的人,听着不同的口音,感受着与李家集迥异的风土人情。世界远比我想象的要广阔。

几天后的傍晚,货船终于驶入了嘉禾城的水域。还未见城墙,先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喧嚣和活力。河面上的船只陡然增多,大大小小的帆船、乌篷船、官船、货船,首尾相接,挤满了河道。船夫的号子声、商贩的叫卖声、脚夫的吆喝声、甚至还有丝竹管弦之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嘈杂而充满生机的城市交响乐。

高大的城墙巍然矗立,码头上桅杆如林,人头攒动。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货物、香料、还有各种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这就是嘉禾城,一个完全不同于槐树坳和李家集的崭新世界。

船在拥挤的码头靠岸。我背起包袱,带着阿玄,谢过船主,踏上了嘉禾城的土地。脚下是坚硬的青石板路,身边是摩肩接踵的人流,各种口音、各种服饰的人擦肩而过,让我瞬间有种迷失方向的感觉。

阿玄似乎也有些不安,紧紧贴在我腿边,鼻子不停耸动,适应着这庞杂无比的气息。

当务之急,是找个落脚的地方。城里的客栈我们住不起,只能寻找更便宜的住处。我沿着码头区杂乱的小巷慢慢走着,留意着墙上的招租启示和一些看似廉价的客栈招牌。

最终,在一条偏僻、潮湿、散发着霉味和尿骚味的小巷尽头,我找到了一个极其简陋的“客栈”,其实更像是个大通铺。老板娘是个眼皮耷拉、满脸精明的中年妇人,看着我和阿玄,伸出两根手指:“通铺一晚,五个铜板,狗算一个人头,再加三个。”

八个铜板一晚!这几乎是我身上大部分的钱了。但我别无选择。

通铺里挤满了南来北往的苦力、小贩和落魄的江湖人,汗味、脚臭味、烟草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我和阿玄分到的角落紧挨着漏风的窗户。但至少,我们暂时在嘉禾城有了一个栖身之所。

夜晚,躺在嘈杂不堪、鼾声四起的通铺上,我久久无法入睡。嘉禾城的庞大和复杂超出了我的想象。在这里,我和阿玄就像两滴汇入大海的水,微不足道。如何生存下去?如何打探消息?如何避开可能的危险?

我看着窗外嘉禾城不夜的灯火,那光芒遥远而冰冷。胸口那枚仙人印记微微发热,仿佛在提醒我肩负的未知使命。木先生的册子、镇河法印、阿玄的陪伴,是我仅有的依仗。

第二天,我开始带着阿玄在嘉禾城漫无目的地熟悉环境。码头区鱼龙混杂,货栈、赌场、廉价酒馆林立;往城里走,则是宽阔的街道,高大的店铺,绸缎庄、酒楼、银号,车水马龙,繁华无比;还有那一片片深不见底、高墙耸立的深宅大院,那是另一个世界。

生存是第一位的。我尝试着去找活干,但情况并不比李家集好多少。我年纪小,带着狗,又是生面孔,很难找到固定的活计。只能偶尔帮码头的货栈扛些小件货物,或者帮酒馆洗刷堆积如山的碗盘,换几个铜板糊口。日子过得比在悦来饭庄时更加艰难,常常饥一顿饱一顿。

阿玄成了我唯一的慰藉。它似乎完全适应了城市生活,变得更加机警和沉稳。在混乱的码头区,它能敏锐地分辨出哪些是心怀不轨之徒,哪些只是普通的行人。有两次,它提前预警,让我避开了扒手和地痞的纠缠。

一天,我在码头帮工搬货时,无意中听到两个水手模样的人在一旁闲聊。

“……听说了吗?城西‘百草堂’的孙老爷子,前几天收药的时候,好像得了个稀奇玩意儿,据说是一株快成形的‘何首乌’,能延年益寿呢!好多人都跑去想看个新鲜!”

“何首乌?真的假的?那玩意儿可值大钱了!孙老爷子这下发财了!”

百草堂?孙老爷子?我心中一动。木先生册子里提到过,嘉禾城百草堂是江南有名的药铺,坐堂的孙老爷子医术精湛,尤其擅长辨识各类珍奇药材。或许……我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就算找不到活干,能见识一下,或者用我认识的草药知识换点钱也好。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或许,百草堂会是我和阿玄在嘉禾城转机的开始?

我看着熙熙攘攘的码头,又看了看身边忠诚的阿玄。嘉禾城的生活充满了艰辛,但也蕴含着无限的可能。我们的脚步,不会停歇。新的冒险,就在这弥漫着药香、铜臭和人间烟火气的城市里,悄然展开。

嘉禾城的清晨,是被各种声音唤醒的。码头的号子,街巷的叫卖,车轮的轱辘,还有不知从哪座深宅大院里传出的隐约晨钟。通铺里鼾声依旧,但已有勤快的人窸窸窣窣起身。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从冰冷的板铺上坐起。阿玄早已醒来,正警惕地观察着周围陆续起身的陌生人。

八个铜板一晚的住宿,像石头一样压在我心上。身上的钱像阳光下的冰块,迅速消融。必须尽快找到稳定的生计。

昨天听到的关于“百草堂”和“何首乌”的闲谈,成了我眼前唯一清晰的方向。草药,是木先生教过我,也是我目前唯一稍微熟悉一点的领域。

我带着阿玄,走出那条污浊的小巷,融入了嘉禾城苏醒的脉搏中。向人打听了好几次,穿过几条越来越宽敞、铺着平整石板的街道,终于在一处相对清净的街角,看到了“百草堂”的招牌。

那是一座古色古香的三层木楼,黑底金字的匾额透着岁月的沉淀。门面宽敞,两侧挂着“妙手回春”、“杏林春暖”的楹联。还未进门,一股浓郁而复杂的药香便扑面而来,其中混杂着甘草的甘甜、黄连的苦涩、薄荷的清凉,还有许多我辨不出的奇异气味。

比起周围喧嚣的商铺,百草堂门口显得安静许多,只有几个衣着体面的人进进出出。我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衫,深吸一口气,对阿玄低声道:“你在外面等着,别乱跑。”阿玄通人性地点点头,乖巧地蹲在门旁的石狮子下面,目光却时刻跟随着我。

我有些忐忑地迈过高高的门槛。堂内光线明亮,一排排高大的药柜直抵天花板,无数个小抽屉上贴着药材名称的标签。柜台后,几个伙计正在熟练地称药、包药。一位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穿着干净葛布长袍的老者,正坐在堂中的太师椅上,为一个妇人诊脉。想必这就是孙老爷子了。

他看起来慈眉善目,但眼神开阖间却有种洞察世事的清明。我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不敢打扰。

轮到我了。孙老爷子抬起眼,温和地看着我:“小哥,是抓药还是问诊?”

我有些紧张地攥了攥衣角,躬身行礼:“孙老先生,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我想问问您这里需不需要帮忙处理药材的伙计?我认得一些草药,也能干些杂活。”

孙老爷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目光在我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衣服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我虽然稚嫩却透着股韧劲的脸庞,微微笑道:“小哥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认得哪些草药啊?”

我连忙将木先生册子里最常见、也最不易认错的几种草药说了出来,比如车前草、蒲公英、艾叶等,还简单说了说它们的性味和大致功效。

孙老爷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点了点头:“嗯,说得倒是不差。看来是下过些功夫。不过……”他话锋一转,“我们百草堂收徒用工,自有规矩。光是认得几味寻常草药可不够。再者,你这年纪,也该是上学堂的时候,为何流落在外,还要出来谋生?”

他的问题直指核心,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敷衍的审视。我心中一紧,知道不能说实话,但也不能完全编造。我垂下眼,低声道:“老家遭了灾,家里没人了,只能带着这条狗四处流浪,混口饭吃。”这半真半假的说辞,带着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沧桑,反倒更容易让人信服。

孙老爷子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这样吧,我这儿确实偶尔需要人手处理些新收来的、需要初步挑拣晾晒的药材。活儿不固定,工钱按天算,一天十个铜板,管一顿中饭。你可愿意?”

一天十个铜板!还管一顿饭!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降甘霖!我连忙点头:“愿意!我愿意!谢谢孙老先生!”

“别急着谢。”孙老爷子摆摆手,神色严肃了些,“在我这儿干活,有几条规矩得守。第一,手脚要干净,药材金贵,不得偷拿。第二,嘴巴要严,堂里所见所闻,不得外传。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不得将不干不净的东西带进堂里。你那狗,只能待在门外,绝不能进来。”

我明白他指的是阿玄,也理解药铺的忌讳,连忙保证:“老先生放心,规矩我一定守!阿玄很听话,绝不会进来捣乱!”

“嗯。”孙老爷子点了点头,对柜台后一个年长的伙计吩咐道,“老林,带这孩子去后院,先把那批新收的茯苓整理一下,把杂质和霉变的挑出来。”

叫做老林的伙计应了一声,引着我穿过柜台旁的小门,来到百草堂的后院。

后院比前堂更加宽敞,地面铺着青砖,打扫得一尘不染。院子里支着许多竹架,上面晾晒着各种各样的药材,空气中弥漫的药味更加浓郁。几个伙计正在忙碌地翻晒、切片、捣药。

老林是个话不多的中年人,他指着一堆还带着泥土的、像土豆一样的块茎对我说:“这就是茯苓,需要把表面的泥土刷干净,坏的、长霉的挑出来扔掉。工具在那边水缸旁,仔细着点,别把好的弄坏了。”

我挽起袖子,开始干活。这活计需要耐心和细心,正好是我擅长的。我按照老林的指点,仔细地清洗、挑拣。或许是木先生册子的基础,或许是天性使然,我干得很快,挑拣得也格外干净。

老林在一旁看着,偶尔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中午,我和其他伙计一起在后院的小厨房吃了顿饭。简单的青菜豆腐,糙米饭,但对我来说已是美味。伙计们对我这个新来的半大孩子有些好奇,但见我不多话,干活卖力,倒也还算和气。

吃完饭,继续干活。下午,孙老爷子偶尔会到后院转转,看看药材的成色,指点伙计几句。他看到我挑拣好的茯苓,拿起几块仔细看了看,微微颔首,似乎还算满意。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一天的活计结束,老林结算了工钱,十个沉甸甸的铜板放在我手心。

“明天要是还有活,早点来。”老林淡淡地说了一句。

“谢谢林叔!”我感激地道谢,揣好铜板,快步走出百草堂。

阿玄立刻从石狮子后面站起来,摇着尾巴迎上来。我摸了摸它的头,心里充满了久违的踏实感。虽然只是临时的活计,但至少有了一个相对安稳的起点,而且是在药铺,或许能学到更多东西。

然而,就在我带着阿玄,准备离开百草堂门口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孙老爷子正送一位客人出门。那客人穿着华贵,像是某大户人家的管家。孙老爷子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似乎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

而且,在那客人转身离去的瞬间,我似乎闻到一股极其淡的、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气味——不是药香,而是一种混合着檀香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陈旧腐朽的气息。这气味,让我胸口那枚印记,微微悸动了一下。

是错觉吗?

我摇了摇头,带着阿融入了嘉禾城华灯初上的街市。十个铜板,够我们吃两顿饱饭,再付一晚通铺的费用了。

百草堂给了我暂时的栖身之所,但孙老爷子那凝重的眼神和那丝诡异的气味,却像一粒投入心湖的石子,泛起了小小的涟漪。

这间看似祥和的百年老店,似乎也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我和阿玄的嘉禾城生活,注定不会只是挑拣药材那么简单。新的谜团,或许已经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