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更新时间:2025-11-12 23:07:17

木先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芦花荡迷蒙的夜色里,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无声无息。那股一直支撑着我的、沉稳如山的力量骤然抽离,留下巨大的空虚和恐慌。我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直到阿玄用温热的舌头舔舐我冰凉的手背,才将我从失神中唤醒。

徐伯不知何时又点起了旱烟,佝偻的背影在棚子口吞吐着烟雾,声音沙哑地传来:“小子,别杵在那儿喝风了。人各有路,强求不得。进来吧,想想往后。”

往后。这两个字像沉重的石头压在我心上。我抱着阿玄,走回棚子。鱼汤的余温尚在,空气中却仿佛冷清了许多。我坐在木先生常坐的那个小凳上,阿玄安静地趴在我脚边,脑袋枕着我的草鞋。

棚外,湖水轻拍岸边的声音一成不变,却再也无法让我感到之前的安宁。

那一夜,我几乎没合眼。怀里紧紧攥着木先生留下的油布册子,像是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册子不厚,边缘磨损得厉害,可见主人经常翻看。我借着棚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上面是用工整却略带潦草的墨笔字写着的目录:“草木辨识篇”、“山川地势篇”、“伤患急救篇”、“杂闻异事篇”、“静心导引篇”。

我的心跳不由得加快。这不仅仅是草药知识,还包含了野外生存,甚至……一些应对“非常之事”的法子?我迫不及待地翻到“静心导引篇”,里面是一些简单的呼吸法和静坐姿势的图解,旁边还有小字注解:“凝神静气,内观己身,可稳心神,辟寻常邪祟干扰。”

我尝试着按照图上的姿势盘腿坐下,调整呼吸,努力让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起初很难,脑子里全是木先生离开的背影和对未来的迷茫。但慢慢地,随着呼吸变得绵长,胸口那枚仙人留下的印记似乎散发出更明显的温热,一股微弱的暖流随着呼吸在体内流转,竟真的让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冰冷的四肢也回暖了些。

阿玄似乎感应到我气息的变化,抬起头,用那双清澈了许多的棕色眼睛望着我,轻轻“呜”了一声,仿佛在鼓励。

天快亮时,我才迷迷糊糊睡去。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棚顶的缝隙照了进来。徐伯不在棚里,灶上温着一碗稀粥。

我喝了粥,带着阿玄走出棚子。雨过天晴,芦花荡在朝阳下泛着金色的光芒,水汽氤氲,美得不似人间。阿玄兴奋地在草地上打了个滚,虽然跑起来后腿还有些不协调,但精神头十足,对着水面泛起的涟漪汪汪叫了两声。

看着它恢复活力的样子,我心里的阴霾被驱散了不少。木先生走了,但我和阿玄都还活着,而且比以前更强壮了。这就是希望。

徐伯摇着小船从荡子里回来,船头放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鲜鱼。他跳上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撒欢的阿玄,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小子,气色好多了。这才像话嘛。”

“徐伯,”我走上前,郑重地对他行了个礼,“谢谢您这些日子的收留和照顾。”

徐伯摆摆手:“甭整这些虚的。接下来有啥打算?我这破棚子,你们要是愿意,再多住些时日也无妨。反正老头子我一个人也冷清。”

我感激地看了徐伯一眼,但心里清楚,不能一直依赖别人的善意。我摸了摸怀里那本册子,又看了看广阔的芦花荡和更远处隐约的村镇轮廓。

“徐伯,我想……先在附近找个能落脚的地方,靠自己的力气挣口饭吃。”我说出了一夜思考后的决定,“阿玄的伤好了,我也长大了,不能总靠着您。”

徐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即点了点头:“嗯,有志气。这芦花荡周边,村子镇子不少。往南二十里有个李家集,比清河镇小些,但还算太平。你可以去那儿看看,码头、货栈或者哪家饭馆,或许需要个能干活的小伙计。”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小子,记住木先生的话,也记住你自己的来历。遇事多留个心眼,钱财露白,锋芒过露,都容易招祸。平平安安,才是福气。”

我将徐伯的叮嘱牢牢记在心里。下午,我帮徐伯修补了渔网,清理了棚子周围的杂草,算是尽一点心意。阿玄则像个尽职的守卫,在棚子周围巡逻,偶尔对着水鸟吠叫两声。

第二天一早,我再次向徐伯道别。徐伯没多说什么,塞给我一小串铜钱和几个还热乎的粗面饼子:“拿着,穷家富路。遇到难处,随时回来。”

我鼻子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铜钱和饼子小心收好。然后,我背起那个依旧破旧却承载了无数记忆的小包袱,带着阿玄,踏上了通往李家集的小路。

回头望去,徐伯的茅草棚在晨光中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芦苇丛后。前方,是一条陌生的土路,蜿蜒着通向新的生活。

阿玄跟在我身边,步伐轻快,不时用脑袋蹭蹭我的腿。我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

这一次,只有我和阿玄了。

但我不再是那个槐树坳里任人欺辱的“灾星”,也不是那个只能躲在木先生身后的孩子。我经历了生死,穿越了恐惧,从山野和邪祟手中夺回了伙伴的性命。

我摸了摸胸口的印记和怀里的册子,看了看身旁忠诚的阿玄。

路在脚下,未来可期。

李家集,会是我们新生活的起点吗?这片看似平静的江南水乡,又是否真的如表面那般安宁?

我和阿玄的身影,一高一矮,踏着晨露,坚定地走向前方未知的集镇,走向属于我们自己的、充满挑战却也充满希望的未来。

通往李家集的土路被前几日的雨水浇得有些泥泞,深深的车辙印里积着浑浊的水。我和阿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阳光渐渐变得毒辣,晒得我额头冒汗,破草鞋里灌满了泥浆,每走一步都噗嗤作响。阿玄倒是适应得很好,它时而跑到路边草丛里嗅闻,时而冲进浅水洼打个滚,弄得浑身湿漉漉、脏兮兮,却快活地摇着尾巴,时不时跑回我身边,用沾满泥水的脑袋蹭我,引得我哭笑不得。

二十里路,对于习惯山野跋涉的我来说不算太远,但临近正午,饥饿感还是准时袭来。我拿出徐伯给的粗面饼子,掰了一半,就着路旁溪涧的清水慢慢啃着。饼子很硬,喇嗓子,但我吃得很珍惜。另一半,我递到阿玄嘴边。它嗅了嗅,小心地用牙齿叼过去,趴在我脚边,咔嚓咔嚓地嚼起来,吃得津津有味。

休息片刻,我们继续赶路。约莫申时左右(下午三点),前方出现了连片的稻田和桑树林,空气中开始混杂着炊烟和人畜的气息。路的尽头,一片灰瓦屋顶聚集在一条不算宽阔的河道两岸,几座石桥连接着两岸,桥上人来人往。那就是李家集了。

比起清河镇的喧嚣和府城的巍峨,李家集显得安静许多,更像一个放大了的村庄。河面上泊着些乌篷船和小货船,码头上工人正在装卸货物,但规模小得多。沿河的街道两旁是些杂货铺、铁匠铺、茶馆和饭庄,幌子在微风里懒洋洋地飘着。

我和阿玄的出现,引起了一些注意。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半大孩子,带着一条虽然精神但同样脏兮兮的大黑狗,在这相对封闭的集镇上显得格外扎眼。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有人则下意识地避开,尤其是看到阿玄时,眼神里带着几分乡下人对大型犬类天然的警惕。

我紧了紧身上的包袱,学着木先生的样子,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目光扫视着街道两旁的店铺,寻找着可能招工的地方。阿玄似乎也感受到了周围的气氛,不再乱跑,紧紧跟在我腿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在警告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

我先是走到码头上,看着那些扛包的苦力。工头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正拿着鞭子大声吆喝。他看到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特别是盯着我瘦弱的胳膊腿,嗤笑一声:“哪来的小叫花子?滚一边去!这儿没你的饭吃!”

我没说话,默默地走开了。码头的力气活,我现在确实干不了。

接着,我又问了几家饭庄和杂货铺,不是嫌我年纪小,就是看到阿玄后直接摆手赶人。 “去去去,我们这儿不养闲人,还带着条狗,谁伺候得起?”

一次次的拒绝,让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怀里的铜钱只剩下寥寥几枚,徐伯给的饼子也吃完了。夜幕开始降临,集上的店铺陆续点起灯笼,炊烟袅袅,饭菜的香味飘出来,勾得我肚子咕咕直叫。

我和阿玄缩在一家关张的店铺屋檐下,看着街上行人渐稀,一种无助的寒意从心底升起。难道刚离开庇护,就要流落街头了吗?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喂,小子。”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粗布短褂、围着油腻围裙的中年男人站在不远处,他手里拎着个泔水桶,看样子是某个饭馆的后厨帮工。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脚边警惕的阿玄,皱了皱眉:“你们……是找活干的?”

我连忙站起来,点头:“是,大叔,我什么都能干,劈柴挑水烧火都行!”

男人咂咂嘴:“我们‘悦来饭庄’后厨缺个打杂的,管吃管住,没工钱,干不干?”他顿了顿,指着阿玄,“但这狗不能进后院,得拴在外面。”

管吃管住!这对现在的我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但要把阿玄拴在外面……

我低头看了看阿玄,它正仰头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依赖。我咬了咬牙,对那男人说:“大叔,我能干!但这狗很听话,从不乱叫乱咬,能不能让它跟我一起?它吃的从我饭里省就行!”

男人似乎有些犹豫,又打量了阿玄几眼。阿玄像是听懂了我们的话,主动走上前,用脑袋蹭了蹭男人的裤腿,尾巴轻轻摇晃,发出讨好的呜咽声。

这通人性的举动似乎打动了男人,他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看它也挺灵性。不过说好了,只能在柴房待着,不能进前堂和后厨,要是惊了客人或者偷吃东西,我可保不住你们!”

“谢谢大叔!谢谢大叔!”我连忙道谢,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男人叫王老五,是悦来饭庄的厨子之一,也是后厨的管事。他带着我们穿过喧闹的前堂,从侧门进了后院。后院不大,堆满了柴火和杂物,角落有个低矮的柴房。

“以后你就睡柴房,每天早起挑水、劈柴、洗菜、倒泔水,客人多了帮着端端盘子。活儿不轻省,手脚要麻利点。”王老五指了指柴房,“先把狗安顿好,然后来厨房,给你找点吃的。”

柴房里堆满了干柴,只有一小块空地。我找来些干草铺上,算是阿玄的窝。我摸着它的头,小声说:“阿玄,委屈你先待在这里,等我站稳脚跟,我们再找更好的地方。”

阿玄舔了舔我的手心,乖乖地趴在干草上,表示理解。

我来到厨房,王老五递给我两个冷掉的馒头和一小碗剩菜汤。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感觉从未吃过这么香的东西。吃完饭,王老五就开始给我派活儿,一直忙到深夜打烊。

躺在柴房冰冷的干草上,听着隔壁阿玄平稳的呼吸声,虽然身体疲惫,心里却感到一丝踏实。我终于在李家集找到了一个暂时的落脚点。虽然条件艰苦,但至少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和一口饭吃。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悦来饭庄的活计并不轻松,王老五看着面冷心热,但其他伙计未必好相处。我和阿玄需要更加小心谨慎,才能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活下去。

窗外的月光透过柴房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摸了摸怀里的册子,又看了看身边的阿玄。

新的生活,充满了未知的挑战,但也充满了靠自己双手挣来的希望。李家集,会是我和阿玄命运的新起点吗?我闭上眼睛,在疲惫中沉沉睡去,梦里不再有槐树坳的阴霾,而是江南水乡朦胧的月色和淡淡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