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狭窄得只能蜷缩着身体,干草散发着霉味,扎得皮肤痒痒的。外面的风声像是无数冤魂在呜咽,夹杂着不知名野兽远近的嚎叫,每一次声响都让我心脏紧缩,睡意全无。寒冷像无孔的蛇,从破败的棚壁缝隙钻进来,啃噬着我单薄的身体。我紧紧裹着湿了又干、沾满泥污的衣衫,把身体缩成一团,靠着胸口那点微弱的温热印记和冰凉的桃木护身符,汲取着微不足道的勇气。
最后一个芋头早已下肚,饥饿感像火一样灼烧着胃袋。竹筒里的水也所剩无几。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敢再多喝。
时间在恐惧和寒冷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声似乎小了些,野兽的嚎叫也渐渐远去,山林陷入一种死寂般的宁静。但这种宁静,反而更让人不安。
就在我迷迷糊糊,介于清醒和睡梦之间时,一阵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声响,突然钻进了我的耳朵。
不是风声,不是兽嚎。那声音……像是有人在哼唱?
调子很古怪,不成曲调,咿咿呀呀,时断时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苍凉。声音似乎离窝棚不远。
我瞬间清醒,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深山老林,半夜三更,怎么可能有人哼歌?
我屏住呼吸,心脏狂跳,耳朵死死贴着堵门的石头缝隙,努力去听。
那哼唱声飘飘忽忽,时近时远,听不出是男是女,也听不清具体的词句,只觉得那调子钻进脑子里,让人一阵阵发冷,头皮发麻。
是山鬼?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我想起白天那个红衣“小女孩”,恐惧感更甚。
哼唱声持续着,并没有靠近,但也没有远离,就像是在窝棚周围绕圈子。我不敢动弹,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被外面的“东西”发现。
过了一会儿,哼唱声停了。
死寂。
比刚才更可怕的死寂。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突然,“沙……沙……沙……”
一种缓慢的、拖沓的脚步声,在窝棚外响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像是在寻找什么。脚步声很沉重,不像是野兽,更像是……人?但正常人谁会半夜在这种地方走路?
脚步声在窝棚门口停了下来。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死死捂住嘴巴,才没有叫出声来。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隔着一层薄薄的茅草和石头,站在外面!
时间仿佛凝固了。
外面那“东西”似乎也在倾听棚内的动静。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沙……沙……沙……”脚步声再次响起,缓缓地,朝着远处去了。
我瘫软在干草堆里,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过了好半天,才敢微微抬起头,透过石头缝隙往外看。
外面依旧漆黑一片,只有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树木扭曲的轮廓。那诡异的哼唱声和脚步声,都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我确信,那绝不是幻觉。
这一夜,我再也不敢合眼。紧紧握着护身符,蜷缩在角落里,睁大眼睛直到天色蒙蒙发亮。
当第一缕微弱的曙光透过棚顶的破洞照进来时,我才有一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劫后余生的庆幸,混合着对前路更深的恐惧,让我双腿发软。
我小心翼翼地搬开堵门的石头,探出头去。晨雾依旧弥漫,山林寂静。窝棚外的空地上,没有任何脚印或其他痕迹,仿佛昨晚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但我知道不是。
深山里的危险,远不止野兽和沼泽。还有更多无法理解、无法对抗的存在。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强迫自己振作起来。阿玄还在等着我。我没有退路。
就着竹筒里最后一点水,润了润干得冒烟的喉咙,我重新背起空空的小包袱,拄着棍子,迈着依旧酸痛的双腿,继续朝着地图上标注的那个水潭方向前进。
经过昨晚的惊吓,我更加警惕,几乎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山路越来越陡,树林越来越密,阳光很难穿透浓密的树冠,林子里光线昏暗,气氛压抑。
按照地图和徐伯的描述,那个可能生长清灵草的水潭,应该就在这片山谷的尽头,一处背阴的山崖下。
我拨开齐腰深的灌木,艰难前行。突然,前方传来隐隐的水声!我精神一振,加快脚步。
穿过最后一片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一个不大的水潭出现在面前,潭水幽深碧绿,深不见底,四周是高耸的崖壁,藤蔓垂落。水潭边植被茂密,空气湿润阴凉。
就是这里了!
我心中涌起一股希望,连忙凑到水潭边,仔细搜寻徐伯描述的那种叶片细长、边缘有银色纹路的“清灵草”。
然而,我在水潭边来回找了好几遍,眼睛都看花了,除了些寻常的蕨类和苔藓,根本没看到任何像清灵草的植物。
希望一点点沉下去。难道徐伯记错了?或者,清灵草已经被采走了?
疲惫、失望和饥饿一起袭来,我几乎要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水潭边的石头上,看着幽深的潭水,心里充满了绝望。
难道我历尽千辛万苦,差点死在沼泽和鬼怪手里,到头来却是一场空?阿玄怎么办?
就在我万念俱灰之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水潭对面陡峭的崖壁。在那几乎垂直的岩壁上,离水面约莫一人高的地方,似乎有一小丛植物,在阴影里泛着淡淡的、不易察觉的银白色光泽!
是清灵草?!
我猛地站起来,心脏再次狂跳!可是……那么陡的崖壁,我怎么上去?潭水看起来很深,而且冰冷刺骨。
希望近在咫尺,却又被天堑阻隔。
我看着那丛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仿佛散发着生机的银色小草,又看了看自己瘦小无力的手臂和疲惫的身体。
怎么办?
希望像悬崖石缝里挣扎求生的野草,刚刚冒头,就被冰冷的现实狠狠踩踏。那丛泛着银光的清灵草,就长在对面几乎垂直的崖壁上,离潭水一人多高,仿佛唾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
我站在潭边,冰冷的寒气从幽深的潭水里弥漫上来,激得我打了个哆嗦。崖壁湿滑,布满了青苔,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潭水有多深?下面有没有水蛇或其他东西?我一无所知。
难道要游过去?可我根本不会水!就算会,这刺骨的潭水也足以让人抽筋溺亡。
难道要放弃?看着那丛在阴影中微微摇曳、仿佛散发着生命光泽的小草,我仿佛看到了阿玄奄奄一息的样子。不行!绝对不能放弃!
我焦躁地在水潭边来回踱步,眼睛死死盯着那丛清灵草,脑子飞快转动。徐伯的地图只标了位置,没说怎么采摘。木先生给的护身符能防邪祟,但对付不了光秃秃的石头。
目光扫过水潭四周,最终落在那些从崖顶垂落下来的粗壮藤蔓上。有些藤蔓一直垂到接近水面的地方。一个冒险的念头在我心里滋生。
我可以抓住藤蔓,像荡秋千一样荡过去,看能不能够到清灵草!
这个想法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太危险了!藤蔓结不结实?荡过去的力道能不能控制?万一失手掉进潭水里……
可是,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看着自己瘦小的手掌,咬了咬牙。赌一把!为了阿玄!
我挑选了一根看起来最粗壮、根系似乎牢牢扎在崖顶的藤蔓,用力拉了拉,感觉很结实。将破烂的包袱和棍子放在岸边,我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抓住藤蔓,双脚蹬住崖壁,开始一点点往上爬。
崖壁湿滑,爬得很艰难,手臂很快就酸麻了。但我憋着一口气,心里默念着阿玄的名字,终于爬到了藤蔓垂落的中段,位置正好与对岸的清灵草平行,中间隔着三四米宽的潭水。
就是这里了!
我双脚盘住藤蔓,稳住身体,然后开始像钟摆一样,用力晃动起来。藤蔓带着我在潭水上空划出弧线,风声在耳边呼啸,身下就是深不见底的幽绿潭水,看得我头晕目眩。
一次,两次……我努力调整着晃动的幅度和方向,试图让每次荡到最高点时,能更靠近对岸的崖壁。
近了!更近了!
又一次奋力荡起,在达到最高点的瞬间,我瞅准那丛清灵草,猛地松开一只手,身体极力前倾,五指张开,朝着银光抓去!
指尖触碰到了冰凉的叶片!抓住了!
但与此同时,因为我松手导致的失衡,藤蔓回摆的力道猛地将我甩向另一边!我只来得及揪下几片叶子,整个人就失控地朝着潭水中央坠去!
“噗通!”
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全身!我像个石头一样沉了下去!冰冷的潭水疯狂地涌入我的口鼻,窒息感扼住了喉咙!我拼命挣扎,手脚乱蹬,但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沉!
要死了吗?不!阿玄的药!
求生的本能和救阿玄的执念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我胡乱挥舞着手臂,竟然幸运地抓到了那根还在晃动的藤蔓!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死死抱住藤蔓,用尽全身力气往上爬!
“咳咳咳……”脑袋终于冒出水面,我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呛进去的冷水,浑身冻得发紫,牙齿咯咯作响。但我顾不上这些,第一时间摊开紧握的手掌——
几片细长的、边缘带着银色纹路的叶子,静静地躺在我手心,虽然有些破损,但依旧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草木清香。
清灵草!我拿到了!
巨大的喜悦和劫后余生的庆幸让我几乎哭出来。我紧紧攥着那几片来之不易的叶子,抱着藤蔓,一点点艰难地爬回岸边。
瘫倒在冰冷的岩石上,我像条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气,身体因为寒冷和脱力而不停颤抖。但心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希望。
休息了好一会儿,等体力稍微恢复,我才小心翼翼地将清灵草叶子用油纸包好,贴身藏在内衣口袋里,紧挨着那温热的印记。然后拿起包袱和棍子,不敢再做停留,沿着来路,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归途似乎比来时要顺利一些,也许是心情不同的缘故。我避开那片沼泽,循着记忆和太阳的方向,在天黑前,终于远远看到了那片熟悉的芦花荡,看到了水边那个小小的茅草棚。
棚子里有微弱的火光透出。
我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我朝着棚子跑去。
推开虚掩的棚门,木先生和徐伯同时转过头。看到我浑身湿透、沾满泥污、狼狈不堪却眼神发亮的样子,他们都愣住了。
“满崽!”木先生一步跨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我。
我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油纸包,递到他面前,声音沙哑却带着骄傲:“木先生……清灵草……我找到了……”
木先生接过油纸包,打开看到那几片银纹叶片时,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随即化作浓浓的欣慰和……一丝后怕的心疼。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徐伯也凑过来看了看,咂咂嘴:“啧啧,还真是清灵草!小子,命够大的!”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真正的赞赏。
木先生立刻拿出药罐,将清灵草叶子捣碎,混合其他药材,小心翼翼地敷在阿玄颈部的烙印上。
说也神奇,那清灵草药泥一敷上去,阿玄原本紫黑红肿的伤口,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一丝丝黑色的污血,红肿也开始慢慢消退!阿玄在昏睡中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呼吸变得平稳了许多。
有效!真的有效!
我看着这一幕,所有的疲惫、恐惧、委屈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觉得无比值得。
木先生处理完伤口,看着我,语气严肃却带着暖意:“快去把湿衣服换了,徐伯熬了鱼汤,喝点暖暖身子。这次……辛苦你了,满崽。”
我点点头,走到灶台边,捧着徐伯递过来的热腾腾的鱼汤,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进碗里。
这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历经磨难后,看到希望曙光的释然和激动。
我做到了。靠着我自己,为阿玄抢回了一线生机。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湖水轻声拍岸。棚子里,鱼汤的香气弥漫,阿玄的呼吸平稳,木先生和徐伯在低声商议着下一步寻找“赤阳参”的计划。
我小口喝着鱼汤,感受着暖流驱散体内的寒意。虽然前路依旧艰难,但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别人身后的“灾星”满崽了。
深山的洗礼,让我真正开始成长。而救赎阿玄的道路,才刚刚走完第一步。赤阳参,又会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