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徐伯茅草棚的温暖和木先生沉稳的目光,独自踏入这片被晨雾笼罩的芦花荡,感觉像是从安全的巢穴一跃进入了无边无际的、充满未知的荒野。雾气湿冷,粘在脸上、头发上,每一步踩在松软的泥地里,都发出“噗叽”的声响,在死寂的清晨格外清晰。身后的棚子很快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中,连同那令人安心的湖水拍岸声,也变得遥远模糊。
恐惧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我紧紧攥着胸口木先生给的护身符和徐伯画的那块树皮地图,指甲几乎要嵌进树皮里。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咚咚狂跳,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按照地图的指示,我需要沿着水荡边缘一直往西走。雾气太大,能见度只有几步远,我只能低着头,努力辨认着脚下被踩倒的芦苇和水边湿润的泥土,确保自己没有偏离方向。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脚踩泥泞的声音。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雾气稍微淡了些,能隐约看到远处那三棵徐伯提到的、歪脖子柳树的轮廓。它们像三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在雾中显得有几分诡异。我心中一喜,加快脚步。
然而,就在我靠近柳树,准备按照地图向北拐进山谷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顺着风飘进了我的耳朵。
那哭声很轻,很细,像是个女孩子,断断续续,夹杂着呜咽,听起来伤心欲绝。
我浑身汗毛瞬间竖了起来!这荒郊野岭,除了我,怎么会有别人?还是个哭泣的女孩子?
是迷路的人?还是……山里的精怪?槐树坳和清河镇的遭遇让我对任何不寻常的声音都充满了警惕。
我立刻停下脚步,屏住呼吸,躲到了一丛茂密的芦苇后面,心脏跳得像擂鼓。哭声似乎是从山谷方向传来的,正是我要去的地方。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我应该绕开,徐伯和木先生都再三叮嘱,遇到任何可疑情况,保命第一。但万一……万一是真的有人需要帮助呢?就像当初木先生救下我和阿玄一样。
哭声还在继续,听起来越发凄楚。
我咬着嘴唇,内心挣扎无比。最终,一丝残存的恻隐之心,加上对山谷路径的未知担忧(万一绕路更危险?),让我决定偷偷摸过去看看情况。我猫着腰,利用芦苇的掩护,小心翼翼地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挪动。
越靠近山谷入口,雾气越浓,哭声也越清晰。我拨开最后一丛芦苇,眼前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洼地。洼地中央,果然坐着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女孩,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地正在哭泣。
她的衣服很鲜艳,在这灰蒙蒙的雾气里显得格外扎眼。
“喂……”我试探着小声开口,“你……你怎么了?迷路了吗?”
哭声戛然而止。
小女孩猛地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五官精致,但一双眼睛却空洞无神,直勾勾地盯着我。她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不符合年龄的僵硬笑容。
“小哥哥……”她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的球……掉到水里了,你能帮我捞上来吗?”
她伸出一只同样苍白的手,指向洼地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水潭。那水潭不大,水色幽暗,看不到底,水面漂浮着一些腐烂的树叶,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气。
我头皮一阵发麻!这小女孩太不对劲了!她的样子,她的声音,还有这诡异的要求!槐树坳关于水鬼找替身的传说瞬间涌入脑海!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握紧了手中的护身符。
见我没有动,小女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怨毒的表情。“小哥哥……你不帮我吗?”她说着,竟然缓缓站了起来,朝着我飘了过来!是的,是飘!她的脚似乎没有沾地!
“滚开!”我吓得大叫一声,转身就想跑!
但就在我转身的刹那,胸口木先生给的护身符突然变得滚烫!与此同时,那小女孩发出了一声尖锐刺耳的厉啸,声音完全不似人类!
我顾不上回头,拼命朝着来时的路狂奔!身后传来那“小女孩”凄厉的哭喊和追逐的窸窣声,阴冷的气息紧紧贴着我的后背!
我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拼命地跑,跑,跑!芦苇叶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和手臂,火辣辣地疼,但我根本感觉不到!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像要炸开,双腿软得像面条,我才力竭地扑倒在一堆干枯的芦苇丛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身后的哭喊声和追逐感消失了。
我颤抖着抬起头,四周依旧是白茫茫的雾气,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气息不见了。胸口的护身符也不再滚烫,恢复了正常的温度。
我……逃出来了?
那个红衣“小女孩”……到底是什么东西?山精?野鬼?徐伯的地图上,根本没有标注这个水潭和这个洼地有异常!
一阵后怕袭来,我蜷缩在芦苇丛里,忍不住瑟瑟发抖。第一次独自面对这个世界,就遇到了如此恐怖的事情。寻药之路,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凶险万分。
休息了很久,直到心跳慢慢平复,我才鼓起勇气,重新拿出地图辨认方向。刚才一阵狂奔,我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路线。现在的位置,似乎是在那三棵歪脖子柳树的南边。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找到正确的路进入山谷。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来。腿还在发软,但救阿玄的信念支撑着我。经过刚才的惊吓,我更加警惕,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耳朵竖起来,捕捉着周围的任何一丝动静。
雾气,似乎更浓了。前方的山路,隐没在乳白色的混沌里,不知还藏着多少未知的恐惧。
逃离了那诡异的水潭和红衣“小女孩”,我像只受惊的兔子,在浓雾弥漫的芦苇荡里深一脚浅一脚地乱窜。恐惧攫住了心脏,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我浑身一激灵,仿佛那惨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睛随时会从雾气里钻出来。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力气耗尽,我才瘫软在一处较为干燥的土坡下,抱着膝盖,大口喘息,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过了好一会儿,狂跳的心脏才慢慢平复。我摸索出徐伯给的竹筒,喝了一小口冰凉的清水,喉咙里的干渴和恐惧才被稍稍压下去一些。
必须冷静下来。我对自己说。木先生和徐伯还在等我把药带回去,阿玄还在生死线上挣扎。我不能被吓倒。
我再次拿出那块已经被汗水浸湿的树皮地图,借着稍微明亮些的天光(雾气似乎淡了一点点),仔细辨认。刚才那一通乱跑,果然彻底迷失了方向。现在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地图上的标记也变得毫无意义。
绝望感像冰冷的湖水,一点点淹没上来。没有方向,在这茫茫芦荡和即将进入的深山里,就是死路一条。
我强迫自己回想徐伯的话,回想棚子周围的地形。湖水拍岸声……是从东边传来的。那么,我现在背对着水声稍微减弱的方向,可能就是西?不,雾太大,声音传播会扭曲,不能完全相信。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目光无意间扫过土坡上几株顽强生长的小草。它们的叶子……似乎都朝着一个方向微微倾斜?我猛地想起徐伯偶尔提过一嘴,说有些喜阳的野草,在密林或雾天里,会本能地朝向日光更可能透入的方向生长。虽然不绝对,但或许是个参考。
我仔细观察了附近好几处草丛,发现它们倾斜的方向大体一致。姑且就相信这个方向是西吧!我咬咬牙,决定赌一把。调整了方向,重新迈开沉重的步伐。
这一次,我走得更慢,更警惕。手里的棍子不断敲打着前方的草丛,既是探路,也是打草惊蛇。耳朵竖得老高,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胸口的护身符和仙人印记,成了我唯一的慰藉和勇气来源。
按照估计的方向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眼前的芦苇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灌木和开始隆起的坡地。雾气也终于散去了大半,能看清天空和远山的轮廓。我心中一喜,看来方向找对了!前面应该就是徐伯说的西山山脉。
然而,还没等我高兴多久,新的困难出现了。山路变得崎岖陡峭,布满了湿滑的青苔和乱石。我的草鞋早已破烂不堪,脚底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饥饿感也再次袭来,那几个烤芋头根本不经饿。
更可怕的是,山林里并不平静。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近处树丛里时常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可能是蛇虫鼠蚁。我紧紧握着棍子,手心全是汗。
根据地图,我需要先穿过一片相对平缓的谷地,然后攀上一段陡坡,才能到达徐伯标注的第一个可能生长清灵草的水潭附近。谷地里植被茂密,光线昏暗,地上堆积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散发出腐败的气息。
我小心翼翼地走着,突然,脚下一空!整个人猛地往下陷去!
沼泽!
幸亏我反应快,立刻将手中的棍子横着架在身旁的灌木根上,才没有完全陷进去,但泥浆已经没到了大腿根!冰冷、粘稠的淤泥像无数只手,死死拽着我往下拉!
我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挣扎,却越陷越深!淤泥快要没过腰了!
“救命……!”我想喊,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只剩下绝望的呜咽。难道要死在这里了吗?阿玄……木先生……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求生的本能让我冷静了一丝。不能乱动!越动陷得越快!我想起徐伯好像说过,遇到沼泽要尽量趴下,扩大接触面积……
我停止挣扎,强迫自己慢慢向前倾,将上半身尽量趴伏在泥浆表面,然后用手臂扒拉着前方看似结实的灌木根和草甸,一点一点,像条虫子一样,艰难地往前挪动。
每挪动一寸,都耗费巨大的力气。泥浆的吸力强大,冰冷的寒意渗透骨髓。我不知道爬了多久,指甲抠破了,手臂酸麻得没有知觉,嘴唇被咬出了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死,阿玄等着我……
终于,我的手指触碰到了前方坚硬的实地!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一撑,将半个身子拖出了泥沼,然后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实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沾满恶臭的淤泥,瑟瑟发抖。
休息了许久,我才勉强坐起来,看着身后那片看似平静却差点吞噬我的死亡沼泽,心有余悸。地图上徐伯确实标注了这片区域有沼泽,但我刚才只顾着看方向,差点送了命。
经过这次生死考验,我变得更加谨慎。接下来的路,我几乎是一步一探,速度慢得像蜗牛。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林里的光线消失得很快,阴影从四面八方聚拢,各种奇怪的声响也多了起来。我必须在天黑前找到安全的过夜地方。
按照地图,前方不远应该有一处猎人留下的临时窝棚。我加快脚步,终于在夕阳完全沉入山脊前,在一处背风的山崖下,找到了那个用树枝和茅草搭成的、几乎要散架的小小窝棚。
窝棚里堆着些干草,虽然破败,但至少能遮风挡雨。我钻进去,用石头堵住门口,蜷缩在干草堆里,这才感觉到无边的疲惫和寒冷席卷而来。
拿出最后一个冰冷的芋头,小口小口地啃着。听着外面山林里越来越清晰的狼嚎和夜枭的叫声,我抱紧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
害怕,孤独,寒冷,饥饿……各种负面情绪几乎要将我淹没。我想念木先生沉稳的目光,想念徐伯棚子里鱼汤的香味,想念阿玄温暖的皮毛……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混合着脸上的泥污。
但哭了一会儿,我就用力擦干了眼泪。哭没有用。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我摸了摸胸口的护身符和印记,感受着那微弱的温热。仙人说,看我自身造化。木先生说,守住本心。
我一定能找到药,一定能救阿玄!
我紧紧攥着拳头,在野兽的嚎叫和寒冷的夜色中,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休息。明天,还有更艰难的路要走。
深山的第一个夜晚,就在恐惧、疲惫和坚定的信念交织中,缓缓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