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荡高过人头,密不透风,脚下的泥土松软潮湿,每走一步都陷得很深。阳光被茂密的苇叶切割成碎片,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水汽和植物腐烂的独特气味。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芦苇丛中穿行,像三只迷失的困兽。
阿玄的状况越来越糟。它趴在木先生怀里,气息微弱,颈部的烙印不再发光,却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紫黑色,周围的皮肉红肿发烫,甚至开始渗出淡黄色的脓水。它偶尔会痉挛一下,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呻吟。
“必须尽快找到干净的水源和落脚点。”木先生眉头紧锁,语气凝重,“它的伤口感染了,再拖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我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额角的细汗,心里揪得紧紧的。阿玄是为了救我们才变成这样的。
我们在芦苇荡里跋涉了将近一个时辰,眼前终于豁然开朗。一片宽阔的水域出现在面前,不是大江那种奔腾汹涌,而是平静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水岸边停着几艘破旧的乌篷船,远处水天相接处,隐约可见连绵的黛色山影。这里似乎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或者水荡的边缘。
水边有个小小的码头,是用几根木头随便搭成的,旁边有个低矮的茅草棚子,棚子外挂着几串干鱼和渔网。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老者正坐在棚子口修补渔网,听到动静,抬起头望过来。
他的脸被阳光和湖水镀成了古铜色,布满深深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明亮,看到我们这狼狈的三人组合,尤其是木先生怀里奄奄一息的黑狗,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没有寻常人那种惊慌或排斥。
木先生停下脚步,与那老者对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老丈,叨扰了。我这伙伴伤重,可否借贵地歇歇脚,讨碗清水?”
老者放下手中的渔网,站起身,他个子不高,背微微佝偻,但行动间却有种水边人特有的稳当。他走到近前,看了看阿玄的伤势,眉头也皱了起来:“这伤……不寻常啊。像是被什么东西‘烙’上的?”
木先生目光微凝,点了点头:“老丈好眼力。”
老者没再多问,侧身让开:“棚子简陋,不嫌弃就进来吧。灶上有烧开的水。”
我们跟着老者走进茅草棚。里面比外面看起来更狭小,除了一张木板床、一个土灶、几张破凳子和一些渔具,几乎别无他物,但收拾得十分干净。一股淡淡的鱼腥味和柴火味混合在一起。
木先生小心翼翼地将阿玄放在铺着干草的角落。老者拿来一个粗陶碗,从灶上的瓦罐里倒了碗温水,又不知从哪儿找出一点盐巴化进去。“先给它清理一下伤口,我去找点草药。”说完,他便转身又出了棚子。
木先生用盐水小心地擦拭着阿玄颈部的伤口,脓血被洗去,露出底下更显狰狞的烙印图案。阿玄疼得浑身颤抖,却只是发出细微的呜咽。
我看着心疼,却又帮不上忙,只能蹲在旁边,紧紧握着拳头。
没过多久,老者回来了,手里拿着几株新鲜的、带着泥浆的草药。他将草药放在嘴里嚼烂,敷在阿玄的伤口上,又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他的动作熟练而轻柔,仿佛做过无数次。
“这‘水灯草’和‘半边莲’,消肿解毒有些效用。”老者淡淡道,“但它这伤,根子在‘里面’,寻常草药,怕是治标不治本。”
木先生沉默了一下,拱手道:“多谢老丈援手。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老者摆摆手,坐在灶前的小凳上,拿起烟袋点燃,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乡野之人,贱名不足挂齿。这芦花荡的人都叫我徐伯。你们……不是本地人吧?从北边来的?”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却带着洞悉世事的清明。
木先生没有隐瞒:“从青州府城过来,惹了些麻烦。”
徐伯吐出一口烟圈,望着棚外波光粼粼的水面,悠悠道:“青州府城……胡三的地盘。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你们能从他手里逃出来,还带着这么个‘麻烦’,不简单。”
他特意加重了“麻烦”二字,目光落在阿玄身上。
木先生眼神一凛:“徐伯认识胡三?”
徐伯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涩的意味:“何止认识……年轻时,打过几次交道。他那点歪门邪道,哼……”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棚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阿玄偶尔发出的痛苦喘息和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
我看着徐伯那饱经风霜却异常平静的脸,又看看木先生凝重的神色,心里隐隐觉得,这个看似普通的摆渡老人,恐怕也不简单。他似乎对胡三、对阿玄身上的“麻烦”都知之甚深。
“徐伯,”我忍不住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阿玄……它还有救吗?”
徐伯转过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阿玄,叹了口气:“万物有灵,生死有命。它灵性未绝,又得你们舍命相护,或许有一线生机。但这烙印……是极阴邪的禁制,如同附骨之疽,想要根除,难啊。”
他顿了顿,看向木先生:“木先生(他显然从刚才的对话中听出了木先生的姓氏),你带着他们来这江南水乡,是打算去何处?”
木先生沉吟道:“原本想去寻一位故人,但眼下……需先稳住阿玄的伤势。徐伯可知这附近,可有清净安全、又能觅得些特殊药材的地方?”
徐伯用烟袋杆敲了敲鞋底,思索片刻:“往前再走三十里,有个三河镇,镇上有家‘济世堂’,坐堂的薛大夫医术不错,为人也正派,或许能帮上忙。至于安全……”他看了一眼棚外浩渺的水荡,“这芦花荡方圆百里,水道纵横,芦苇如海,若是真心想藏,便是官府也难寻。我这儿虽然简陋,遮风避雨尚可。”
他的话里,透着一种愿意提供庇护的意味。
木先生站起身,对着徐伯深深一揖:“如此,便多谢徐伯收留之恩!木青感激不尽!”
徐伯摆摆手:“相逢是缘,不必客气。你们先安心住下,我去弄点吃的。”
看着徐伯走出棚子的背影,我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了一些。虽然前路依旧迷茫,但在这陌生的江南水乡,能遇到徐伯这样一位看似深藏不露却又心怀善意的长者,总归是不幸中的万幸。
棚外,湖水轻轻拍打着岸边,发出温柔的哗哗声。夕阳的余晖将芦苇荡染成了金红色,美得如同画卷。
阿玄在草药的作用下,似乎安稳了些,沉沉睡去。
我和木先生坐在棚子里,暂时获得了喘息之机。但我知道,阿玄身上的秘密,木先生的过往,以及胡三可能存在的追索,都像这芦花荡深处的迷雾,并未散去。
江南的温柔水乡,真的能成为我们的避风港吗?
徐伯的茅草棚成了我们暂时的避风港。湖水日夜不停地拍岸,声音单调却让人心安。棚子里总是弥漫着鱼汤的鲜味和草药的苦涩气息。阿玄在徐伯的照料下,伤口没有再恶化,但那紫黑色的烙印如同死亡的印记,依旧盘踞在它颈部,它的精神时好时坏,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木先生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他时常和徐伯在棚外低声交谈,望着茫茫芦花荡,神色凝重。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量不添乱,帮着徐伯拾掇柴火,或者坐在阿玄身边,看着它因为痛苦而微微抽搐的身体,心里难受得像压了块石头。
第三天傍晚,徐伯熬好药,看着木先生给阿玄灌下去后,叹了口气:“木先生,老朽尽力了。这寻常草药,只能吊着它一口气。它这伤,邪气已侵染灵根,非‘清灵草’或‘赤阳参’这类蕴含天地灵气的药材,难以拔除。”
“清灵草?赤阳参?”木先生眼神一凝,“这两种药材,只在灵气充沛的深山大泽或某些秘境才有生长,可遇不可求。这江南水乡,何处去寻?”
徐伯用烟袋指了指水荡西面隐约的山影:“从此处往西,进入山区,深处人迹罕至之处,或有一线希望。但山路艰险,且多有瘴气毒虫,即便是我这老渔夫,也不敢轻易深入。”
他顿了顿,看向木先生:“而且,你们身份特殊,贸然进山,若再遇上山民或……其他什么人,恐怕麻烦不小。”
棚内的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希望似乎近在眼前,却又被险峻的现实阻隔。
一直沉默的我,看着阿玄痛苦的样子,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我不能一直这样被动地等待,眼睁睁看着阿玄死去。木先生要保护我们,不能轻易离开,徐伯年纪大了……也许,我可以做点什么?
“我……我去!”我鼓起勇气,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木先生和徐伯同时转过头,惊讶地看着我。
“满崽,你说什么?”木先生皱眉。
“我去找药!”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我年纪小,个子矮,进山不容易被人注意。我可以扮成走丢的采药童子……我,我认得几种普通草药,徐伯可以教我认‘清灵草’和‘赤阳参’的样子!”
木先生断然拒绝:“不行!太危险了!你根本不知道山里的情况!”
“可是阿玄等不了了!”我急声道,眼圈有些发红,“它是因为救我们才……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木先生,您教过我,要明辨是非,守住本心。现在救阿玄就是对的!我会小心的!”
徐伯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咂巴了一口烟袋,缓缓道:“这小子……有股倔劲儿。木先生,或许……让他试试,也是一条路。老夫年轻时进过几次西山,可以画张简图给他,标明几个可能生长灵药的大致方位和需要注意的险地。”
木先生沉默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担忧。他知道我说的是事实,阿玄的情况确实不能再拖。但他更清楚,让一个十岁的孩子独自进入未知的深山,无异于送死。
棚子里只剩下阿玄粗重的呼吸声和湖水单调的拍岸声。
良久,木先生长长地叹了口气,走到我面前,双手按住我的肩膀,目光前所未有的严肃:“满崽,你确定要去?山里不仅有野兽毒虫,还可能遇到比胡三更危险的东西。你可能迷路,可能饿死,可能……”
“我不怕!”我挺直了瘦小的脊梁,尽管声音还有些发颤,但眼神没有丝毫退缩,“总比在这里看着阿玄死好!”
木先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无奈,有担忧,但最终,化作了一丝决然和……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好。”他终于吐出一个字,“但你必须答应我几件事。”
“您说!”
“第一,徐伯的地图,你必须烂熟于心,每走一步都要对照。第二,只在白天行动,天黑前必须找到安全的过夜处。第三,遇到任何可疑的人或事,立刻躲藏,保命第一!第四……”他顿了顿,从怀里取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小护身符,看起来像是某种桃木雕刻的简易符文,挂在我的脖子上,“这个你戴着,或许能帮你挡掉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我紧紧握着那尚带体温的护身符,重重点头:“我记住了!”
徐伯也不再犹豫,找来一块相对平整的树皮,用烧黑的木炭,仔细地画起了地图。他画得很慢,一边画一边讲解:“从这里往西,沿着水荡边缘走……看到三棵并排的歪脖子柳树后向北拐……进入山谷,注意脚下的沼泽……这个水潭边,以前好像见过类似清灵草的植物……这片山崖向阳面,或许有赤阳参的踪迹……”
我将徐伯的每一句话都死死记在心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块简陋的地图,仿佛要将它刻进脑子里。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准备出发了。徐伯给了我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几个烤熟的芋头,一竹筒清水,还有一小包驱蛇虫的药粉。木先生将我的衣服用泥巴和草汁弄得脏兮兮的,看起来真像个山里野孩子。
我站在棚子口,最后看了一眼昏睡的阿玄,它似乎有所感应,眼皮动了动。
“阿玄,等着我,我一定把药带回来!”我在心里默默说道。
然后,我转身,对着木先生和徐伯,深深鞠了一躬:“木先生,徐伯,我走了。”
木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万事小心。”
徐伯只是点了点头,眼神深邃。
我深吸一口气,背起小包袱,握紧胸口木先生给的护身符,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黎明前浓重的雾气里,走向那片未知的、充满危险的西山。
芦苇在身后沙沙作响,像是不安的送别。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独自面对这个世界。恐惧像冰冷的湖水包裹着我,但救阿玄的决心,像胸口那枚温热的印记和护身符一样,给了我一丝微弱的勇气。
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芦花荡弥漫的晨雾之中。前方的山路,蜿蜒曲折,通往希望,也通往不可预知的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