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更新时间:2025-11-12 23:06:32

破窑洞里的夜晚并不安宁。风声穿过缝隙,像呜咽的鬼魅,远处山林里野兽的嚎叫时远时近。黑狗——木先生叫它“阿玄”,说它通体乌黑,眼神灵性,担得起这个名字——睡得并不踏实,时常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梦呓,四肢抽动,仿佛仍在与无形的束缚搏斗。木先生则一直保持着警醒,靠坐在窑洞口附近,像是守夜的哨兵。

我蜷缩在干草堆里,半睡半醒,胸口那枚印记持续散发着稳定的温热,驱散着夜寒,也让我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木先生那句“你的路,终究要你自己走”在耳边回响。府城,对我来说,是一个完全未知的庞然大物。

天蒙蒙亮时,木先生便叫醒了我。用溪水胡乱洗了把脸,啃完剩下的野果,我们再次上路。阿玄的断腿依旧无法行走,依旧由木先生抱着。

沿着官道又走了大半日,路面渐渐宽阔平整起来,行人车马也明显增多。挑着担子的货郎,骑着骡马的商旅,拖家带口的流民……形形色色的人汇成一股浑浊的人流,向着同一个方向涌动。空气里混杂着尘土、汗味、牲畜粪便的气息,还有一种越来越清晰的、属于大量人群聚集的喧嚣。

远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灰色的、蜿蜒的轮廓。随着我们靠近,那轮廓逐渐清晰、增高——是城墙!高大、厚重、望不到头的青灰色城墙,像一条巨蟒匍匐在大地上。城墙上旌旗招展,隐约可见甲士巡逻的身影。城墙下,是黑压压的人头,聚集在几个巨大的城门洞口,缓慢地移动着。

青州府城到了。

我仰着头,看着那巍峨的城墙,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槐树坳的土墙跟这一比,简直就是孩童的沙垒。一种渺小感和畏惧感油然而生。

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有兵丁把守,挨个检查盘问。轮到我们时,兵丁打量着木先生和他怀里的阿玄,又扫了我一眼,眉头皱起:“干什么的?这狗怎么回事?”

木先生神色平静,微微躬身:“回军爷,采药的。这狗在山里被兽夹所伤,看着可怜,便捡了。这孩子是远房亲戚家的,带他来府城寻个活计。”

兵丁狐疑地看了看阿玄腿上简陋的夹板,又用刀鞘拨弄了一下木先生的药锄和行囊,没发现什么异常,挥了挥手:“进去吧!看好你们的狗,城里不许畜生乱窜惹事!”

我们随着人流挤进了城门洞。阴暗,潮湿,回荡着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当重新见到天光时,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宽阔得能并排跑几辆马车的青石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招牌幌子五颜六色,迎风招展。酒肆里传出猜拳行令的喧闹,布庄里挂着流光溢彩的绸缎,药铺门口飘出苦涩的香气。小贩的吆喝声、车马的轱辘声、行人的谈笑声……各种声音、气味、色彩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让我头晕目眩,几乎喘不过气。

这就是府城?比十个清河镇加起来还要大,还要热闹!但也……更让人不知所措。

木先生显然对这里颇为熟悉,他没有在喧闹的主街上停留,而是抱着阿玄,领着我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巷子窄而深,地面湿滑,两旁是高耸的院墙,偶尔有侧门打开,露出里面更深的庭院。

最终,他在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门前停下。门楣上没有任何招牌,只有两个锈迹斑斑的门环。他伸手有节奏地敲了几下。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头探出头来,警惕地打量着我们。

“找谁?”老头声音沙哑。

“劳烦通传,故人木青,求见胡爷。”木先生低声道。

老头浑浊的眼睛在木先生脸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我和他怀里的阿玄,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句“等着”,便又关上了门。

我紧张地站在木先生身后,手心冒汗。这地方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神秘和压抑感。

没过多久,门再次打开,老头侧身让开:“进来吧。”

我们跟着老头走进门内。里面是一个狭小的天井,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淡淡的香火气。天井对面是一间正屋,门帘低垂。

老头引我们进了正屋。屋里陈设简单,只有几张旧桌椅,靠墙的条案上供着一尊看不清面目的神像,香炉里插着三炷细香,青烟袅袅。

一个穿着藏蓝色长袍、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的中年人从里间踱步出来。他约莫五十上下年纪,脸上带着和气生财的笑容,但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飞快地扫过我们,尤其在木先生脸上和阿玄身上停留了片刻。

“木老弟?真是稀客啊!”中年人笑着拱手,声音洪亮,“一别数年,风采依旧啊!这位小兄弟是?”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胡爷。”木先生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语气依旧平淡,“途中偶遇的晚辈,带他见见世面。这次来,是想在胡爷这儿叨扰几日,顺便……请胡爷帮忙看看这条狗。”他说着,将阿玄轻轻放在屋内的一个软垫上。

胡爷走到阿玄身边,蹲下身,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变得专注起来。他仔细查看了阿玄的伤势,特别是颈部那个奇怪的烙印,手指轻轻触摸,眉头渐渐皱起。

“这伤……不寻常啊。”胡爷站起身,看向木先生,眼神变得严肃起来,“木老弟,你这可不是普通的山野遭遇吧?这烙印……透着股邪性,像是某种拘灵禁制,而且手法相当古老阴毒。”

木先生点了点头,没有否认:“路上遇到点麻烦,破了桩邪法,救了它。胡爷见多识广,可能看出这禁制的来历?或者……能否化解?”

胡爷捋了捋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沉吟道:“这等阴邪禁制,强行化解恐伤其灵根。需得以温和药物辅以安魂秘法,慢慢滋养,待其自身灵性恢复,或可自行冲破。不过……需要些时日,而且,代价不菲。”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木先生一眼。

木先生神色不变:“需要什么药材,胡爷尽管开口。至于酬劳……”他顿了顿,“我这次带来的几味山货,或许能入胡爷的眼。”

胡爷哈哈一笑,拍了拍木先生的肩膀:“木老弟客气了!你我旧识,谈钱伤感情。药材我这药铺里还算齐全,你先安心住下。这狗……就留在我这儿,我亲自照料。”

他招呼那佝偻老头:“老徐,带木先生和这位小兄弟去后院厢房安顿。”

叫做老徐的老头应了一声,示意我们跟他走。

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我们来到后院。后院比前院宽敞些,种着些寻常花草,也有几间厢房。老徐将我们引到一间还算干净的屋子前,便默不作声地退下了。

屋子不大,只有一张通铺,一张旧桌,两把椅子。但比起破窑洞,已经是天上地下。

木先生将行囊放下,对我说道:“先在这里住下。胡爷是府城的地头蛇,黑白两道都有些门路,他这里相对安全。阿玄由他照料,我也放心些。”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不安。这个胡爷,看起来和气,但那眼神总让人觉得不简单。而且,他提到“代价不菲”时的那种语气……

“木先生,我们……要在这里待很久吗?”我问。

“不会太久。”木先生走到窗边,看着后院的高墙,“等阿玄伤势稳定些,打听一下府城的情况,再做打算。你……”他转过头看我,“这几日不要乱跑,府城龙蛇混杂,不比乡下。”

我再次点头。看着木先生沉静的侧脸,我心里明白,寄人篱下,危机四伏的府城生活,才刚刚开始。而阿玄身上那神秘的烙印,似乎也预示着,我们卷入的麻烦,远未结束。

窗外,府城的喧嚣隐隐传来,像遥远的潮声。这座巨大的城市,对我张开了怀抱,也隐藏着未知的凶险。

胡爷的后院厢房,比破窑洞和山野露宿强了百倍,但那股无处不在的草药味混杂着陈年木料的腐朽气息,却让人莫名感到压抑。老徐送来的晚饭是简单的粗米饭和一碟不见油星的咸菜,我吃得很快,饥饿让食物变得可口。木先生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窗外渐沉的夜色,不知在想什么。

阿玄被胡爷带走了,说是要仔细检查伤势,配置草药。我心里空落落的,虽然只相处了短短两日,但这只通人性的黑狗已经成了我在这陌生世界里的一点依靠。

夜里,我躺在坚硬的通铺上,辗转难眠。府城的喧嚣透过高墙隐约传来,不再是白日的嘈杂,而是某种低沉的、持续的嗡鸣,像无数人在暗处窃窃私语。厢房里没有点灯,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隔壁房间静悄悄的,木先生似乎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将我惊醒。那声音不像老鼠,更像是什么东西在拖行,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压抑的呜咽。

是阿玄?

我屏住呼吸,仔细倾听。声音似乎是从院子另一边传来的,那边好像是胡爷处理药材的地方。我心里一紧,想起胡爷查看阿玄烙印时那严肃又带着几分贪婪的眼神。他会不会对阿玄不利?

我悄悄爬下床,赤着脚,摸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外面的声音更清晰了些,确实是拖行声,还有……低低的咒语声?像是胡爷的声音,但比白天听起来要阴沉沙哑得多。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这胡爷,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我轻轻拉开一条门缝,一股更浓烈、更怪异的药味扑鼻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腥气。院子对面那间亮着昏黄灯光的屋子,窗户上映出一个人影,正弯腰对着什么,动作诡异地舞动着。

好奇心混合着对阿玄的担忧,驱使着我。我像只猫一样,贴着墙根的阴影,蹑手蹑脚地朝那间屋子摸去。

越靠近,那咒语声越清晰,是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拗口而阴森的音节。透过窗户的缝隙,我小心翼翼地朝里望去——

只见胡爷脱去了白天的长袍,只穿着一件暗红色的单衣,背对着窗户。他面前的地上,用某种暗红色的粉末画着一个复杂的图案,图案中央,赫然是趴伏着的阿玄!阿玄似乎被麻醉了,一动不动,但身体却在微微颤抖。它颈部那个烙印,在昏暗的灯光下,竟然散发着微弱的、不祥的红光!

胡爷手里拿着一把古朴的、非金非木的短匕,刀刃上也泛着红光。他口中念念有词,手舞足蹈,像是在进行某种邪恶的仪式!他想要做什么?剥离阿玄的灵性?还是想通过那个烙印做别的手脚?

我吓得心脏狂跳,几乎要叫出声来!必须告诉木先生!

我慌忙转身,想跑回厢房。可就在转身的刹那,脚下不小心踢到了一块松动的石板,发出了“咯噔”一声轻响!

屋内的咒语声戛然而止!

“谁?!”胡爷猛地转过头,那双在灯光下精光四射的眼睛,如同毒蛇般瞬间锁定了窗外阴影中的我!

我魂飞魄散,拔腿就想跑!但胡爷的动作更快,他像一阵风般冲到门口,一把拉开了房门!

昏暗的光线照在他脸上,那张平时和气的胖脸此刻扭曲着,充满了被撞破好事的惊怒和杀意!

“小兔崽子!敢偷看!”他狞笑一声,伸手就朝我抓来!那只手干瘦如同鸡爪,指甲尖长,带着一股腥风!

我吓得闭上了眼,以为自己死定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侧面掠来,精准地格开了胡爷的手!是木先生!

他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院子里,此刻正挡在我身前,目光冰冷地看着胡爷。

“胡爷,这是何意?”木先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

胡爷见是木先生,脸上的惊怒稍敛,但眼神依旧阴沉:“木老弟,你带来的这小崽子不懂规矩,半夜乱闯,惊扰了我的药祭!”

“药祭?”木先生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屋内那个散发着红光的诡异图案和昏迷的阿玄,“用拘灵禁制下的生灵来做药引,胡爷这‘药祭’,怕是邪祭吧!”

胡爷脸色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强作镇定:“木青!你休要血口喷人!我看这犬灵与你关系匪浅,你莫不是也想分一杯羹?何必在个小孩子面前装清高!”

“我对你的勾当没兴趣。”木先生语气斩钉截铁,“但这孩子和这条狗,我保了。你现在收手,我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哼!说得轻巧!”胡爷眼中凶光毕露,“撞破了我的好事,还想全身而退?把这小崽子和这狗留下,你我可以谈谈条件!否则……”他拍了拍手,后院阴影里,立刻闪出了两个手持短棍、面目凶狠的壮汉,显然是早就埋伏好的!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这胡爷果然不是善类,我们这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木先生面对包围,却毫无惧色。他缓缓将我从身后拉到他身侧,低声道:“待会儿打起来,找机会往门口跑,别回头。”

然后,他看向胡爷,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胡三,几年不见,你还是这般下作。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话音未落,木先生动了!他身形如电,抢先出手,药锄化作一道寒光,直取离他最近的那个壮汉的手腕!同时一脚踢向另一人的膝盖!

惨叫声和骨头错位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那两个看似凶悍的壮汉,在木先生手下竟走不过一个照面!

胡爷见状,又惊又怒,怪叫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把符纸,口中念咒,就要朝木先生撒来!

木先生却仿佛早有预料,药锄回旋,不是攻向胡爷,而是精准地挑向了屋内那个散发着红光的诡异图案中心!

“噗!”像是气球被戳破的声音,图案上的红光瞬间黯淡、消散!趴在地上的阿玄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虚弱的呜咽。

“我的法阵!”胡爷心疼得大叫,咒语也被打断。

趁此机会,木先生一把拉住我的胳膊,低喝一声:“走!”

我们朝着通往前院的走廊冲去!胡爷气急败坏地在后面追赶,一边跑一边大喊:“老徐!拦住他们!”

那个佝偻的老头老徐,如同鬼影般突然出现在走廊尽头,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眼神麻木而冰冷,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前有拦截,后有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