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的篝火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暗红的炭火,在潮湿的空气里明明灭灭。外面的雨彻底停了,山林陷入一片深沉的寂静,连虫鸣都听不见,只有风吹过破庙窗棂的呜咽声,像是某种低语。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毫无睡意。身旁那个自称采药人的男子呼吸平稳绵长,似乎已经睡着,但我总觉得他那双闭着的眼睛后面,藏着清醒的洞察。他的话在我脑子里反复回响。
“命格有异,易招阴邪,但也暗藏生机。”
“至亲之血,因果最深……那丝牵连,未必能轻易斩断。”
“邪不胜正,自身心性光明,邪祟便难近。”
每一句都像锤子敲打在我心上。我不是灾星,却成了某种意义上的“香饽饽”,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而和爹之间那该死的“血契”,像一根看不见的毒刺,还扎在我命运的脉络里。仙人稳固了我的根本,但前路,依旧荆棘密布。
这个采药人,他到底是谁?真的只是偶遇吗?他提出带我走,是出于怜悯,还是另有所图?我摸了摸胸口那温热的印记,这是目前我唯一能依仗的东西。
时间一点点流逝,庙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一种沉郁的深蓝,预示着黎明将至。炭火的最后一点暖意也散尽了,寒气重新包裹上来,我裹紧了半干的衣服,忍不住又打了个哆嗦。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养神的采药人忽然动了动,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在熹微的晨光中,清亮得不像刚睡醒的人。
“天快亮了。”他声音平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开始熟练地收拾他的行囊,将那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重新背好。
我看着他利落的动作,心里天人交战。跟他走,前路未知,吉凶难料。不跟他走,我一个人,身无分文,在这茫茫大山里,能活几天?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犹豫,收拾妥当后,看向我:“决定了吗?”
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问了出来:“您……为什么要帮我?”
他停下动作,看着我,目光深邃:“我年轻时,也曾走过弯路,受过他人一点善意。如今见你孤身一人,命途多舛,能帮一把,便帮一把。至于信不信,随你。”
他的话很朴实,听不出太多情绪,反而让我觉得比天花乱坠的承诺更可信几分。而且,他提到了“命途多舛”,这确实是我的现状。
我看着窗外逐渐清晰的山峦轮廓,又看了看自己瘦小的手掌。独自流浪,生存的机会渺茫。跟着他,至少暂时有个方向,有个看似可以依靠的成年人。
赌一把吧。
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背起了那个小小的包袱。
“我跟您走。”
采药人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颔首:“好。走吧,趁清晨赶路凉快。”
他推开破庙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冷冽空气涌了进来。天光微亮,山间弥漫着乳白色的薄雾,一切都朦朦胧胧的。
我跟在他身后,走出了这座给了我一夜庇护的山神庙。回头望去,庙宇在晨雾中显得更加破败孤寂,像一个被遗忘的符号。
采药人脚步稳健,走在前面,似乎对山路很熟悉。我紧紧跟着,努力不落下。山路崎岖,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刺骨。但胸口的印记持续散发着温和的热量,驱散着清晨的寒意,也让我疲惫的身体似乎多了一丝力气。
我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寂静的山林里。雾气缭绕,前方的路看不真切,就像我的未来。
我不知道这个采药人会带我去哪里,也不知道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但我知道,从踏出槐树坳的那一刻起,从决定跟着这个陌生人上路的那一刻起,我已经亲手斩断了与过去的最后一丝软弱和依赖。
我的命,要靠自己走下去。无论是福是祸,是仙缘还是魔障,我都得去面对。
晨光穿透雾气,洒下缕缕金线。山林里响起了清脆的鸟鸣。
新的一天,真正的开始了。而我,满崽,踏上了属于我的、吉凶未卜的征途。脚下的路,延伸向迷雾深处,通往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
山间的晨雾像一层湿冷的纱幔,缠绕在林木之间,脚下的碎石路滑溜溜的,露水很快浸透了我本就单薄的草鞋。采药人——他让我叫他“木先生”——走在前面,步伐稳健得不像个寻常采药郎,倒像个常年在山野间跋涉的猎户或兵士。他很少说话,只在我气喘吁吁快要跟不上时,才会稍稍放慢脚步,却从不回头催促。
沉默的行进中,只有我们的脚步声、鸟鸣声,以及我越来越粗重的喘息。胸口那印记持续散发着温热,支撑着我疲软的双腿,但饥饿感却像一只小兽,开始啃噬我的胃。包袱里那半块硬邦邦的杂面饼子,是我仅有的口粮,我不敢轻易动用。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雾气渐渐散开,日头升高,林间有了些许暖意。我们沿着一条干涸的溪床行走,两岸是茂密的灌木丛。
忽然,木先生停下脚步,抬起手示意我也停下。他侧耳倾听,眉头微蹙。
“怎么了?”我紧张地问,下意识地靠近他一些。这深山老林,除了野兽,难道还有别的危险?
木先生没回答,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的灌木丛。片刻后,他低声道:“有东西跟着我们。”
我头皮一麻,猛地回头,只见身后山路空荡,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但一种被窥视的毛骨悚然感,却顺着脊椎爬了上来。是山里的精怪?还是……槐树坳那边不甘心的人?
木先生从行囊旁抽出了那根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解开系绳,竟然是一把磨得锃亮的药锄,木柄油亮,锄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这绝不仅仅是采药的工具。
他握紧药锄,没有贸然前进,而是缓缓蹲下身,从地上抓起一小撮泥土,在指尖捻了捻,又放在鼻尖嗅了嗅。
“血腥气。”他沉声道,眼神变得凝重,“很淡,但新鲜。”
话音刚落,前方的灌木丛剧烈晃动起来,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呜咽。紧接着,一个黑影猛地从里面窜了出来,踉踉跄跄地扑倒在我们前方不远处的溪床碎石上。
那不是什么精怪,也不是人,而是一条大黑狗。它体型壮硕,但此刻却狼狈不堪,浑身沾满泥污和干涸的血迹,一条后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是断了。它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疼痛再次摔倒在地,只能昂起头,一双棕色的眼睛望着我们,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带着哀求意味的低嚎。
我愣住了。原来跟着我们的,是这么个可怜的家伙。
木先生脸上的警惕之色并未消退,反而更甚。他盯着那条黑狗,特别是它颈脖处——那里似乎有一圈被什么东西勒磨掉的皮毛,露出粉红色的新肉,形状有些奇怪。
“这畜生……”木先生喃喃自语,眼神锐利如刀,“不是野狗。”
他走上前几步,但并未靠得太近,药锄横在身前,保持着戒备。黑狗见他靠近,没有龇牙示威,反而将头伏得更低,尾巴艰难地摇了摇,眼神里的哀求之色更浓。
“你从哪儿来的?”木先生沉声问道,像是在问一个能听懂人话的生物。
黑狗当然不会回答,只是用那双充满灵性的眼睛望着他,又望了望我,最后目光落在自己受伤的后腿上,发出更凄惨的呜咽。
我看着它那副惨状,心里有些不忍。它看起来不像有恶意,只是伤得太重了。
“木先生,它……它好像需要帮助。”我小声说。
木先生看了我一眼,又审视了黑狗片刻,才缓缓放下药锄。他走到黑狗身边,蹲下身,仔细检查它的伤势。黑狗异常温顺,任由他触碰断腿,只是身体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
“腿骨断了,身上还有多处撕咬伤和勒伤。”木先生检查完毕,眉头紧锁,“看这伤势,像是跟什么东西搏斗过,又像是……被人虐待过。”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圈奇怪的颈痕上,眼神闪烁不定。
“能救吗?”我问。虽然自身难保,但看到这样一个生灵受苦,我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木先生没说话,从行囊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皮囊,倒出些清水,先给黑狗清洗了伤口周围的污垢。然后又拿出几个小瓷瓶,将一些粉末状的药粉撒在伤口上。他的动作熟练而轻柔,黑狗似乎知道他在帮自己,安静地趴着,偶尔舔舐一下木先生的手背。
处理完伤口,木先生又找来两根相对笔直的树枝,用随身携带的布条,小心翼翼地将黑狗的断腿固定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擦了擦额头的细汗。黑狗尝试着想站起来,但失败了,只能趴在那里,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依赖。
“带着它,走不快。”木先生看着我说,语气平静,听不出是陈述还是询问。
我看着那条黑狗,它也看着我,眼神纯净,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我忽然觉得,在这陌生的山野里,遇到这样一个同样受伤、同样无依无靠的生命,或许不是偶然。
“它……它好像认得路?”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狗出现得蹊跷,伤势也奇怪,但它看我们的眼神,尤其是看木先生的眼神,总感觉不一般。
木先生闻言,目光再次落到黑狗颈部的痕迹上,若有所思。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说道:“先带上吧。能不能活,看它的造化。”
他拿出水囊,又倒了些水在掌心,递到黑狗嘴边。黑狗贪婪地舔舐着,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休息了片刻,我们再次上路。木先生将行囊重新背好,然后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条不能行走的黑狗抱了起来。黑狗很沉,但他抱得却很稳当。
于是,我们的队伍变成了两人一狗。木先生抱着狗走在前面,我紧跟在后。黑狗安静地窝在木先生怀里,偶尔抬起头,用湿漉漉的鼻子蹭蹭他的胸口,或者回头望我一眼。
山路依旧崎岖,但因为有了这个小插曲,沉默的行程似乎不再那么枯燥和压抑。我看着木先生抱着狗的背影,心里对他的戒备又少了一分。一个愿意救治受伤动物的人,总归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而且,这条突然出现的、带着神秘伤痕的黑狗,会不会也预示着什么呢?它颈上那个奇怪的痕迹,到底代表着什么?
新的疑问,伴随着这条意外的同行者,一起融入了前路的迷雾之中。
木先生抱着那条沉甸甸的黑狗,脚步依旧稳健,但我跟在他身后,却能看出他呼吸比之前略微粗重了些。山林间的雾气彻底散去,日头明晃晃地照着,晒得人头皮发烫。汗水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涩得生疼。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我偷偷掰了一小块杂面饼子塞进嘴里,干硬的饼渣刮着喉咙,难以下咽。
黑狗在木先生怀里很安静,只是偶尔因为颠簸碰到伤腿,才会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它那双棕色的眼睛时常望着木先生的下颌线,眼神复杂,似乎不仅仅是感激,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是我的错觉吗?
我们沿着溪床走了很久,终于看到远处山坳间露出些许不一样的色彩——是屋顶的灰瓦和土黄的颜色。有村庄,或者说,至少是个有人烟的地方。
“前面是清河镇,比槐树坳大些。”木先生头也不回地说道,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我们在镇外歇歇脚,给它找点吃的,你也吃点东西。”他示意了一下怀里的黑狗。
我松了口气,有镇子就好,至少能暂时摆脱这荒山野岭。但随即又紧张起来,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我这样来历不明的孩子,会不会惹来麻烦?
靠近镇子,路上渐渐有了人迹。田间有农夫直起腰好奇地打量我们这一行奇怪的组合——一个面容冷峻的采药人,抱着一条脏兮兮的大黑狗,后面跟着一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孩子。他们的目光大多落在木先生和狗身上,对我只是匆匆一瞥。
木先生对周遭的目光视若无睹,径直带着我绕过镇口几户零散的人家,来到镇外小河边的柳树林里。他寻了处树荫浓密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将黑狗放下,让它靠在树根上。
“你看着它,我去弄点水和吃的。”木先生对我说完,便拿着水囊朝河边走去。
我蹲下身,看着黑狗。它似乎很疲惫,闭着眼,舌头耷拉在外面喘气。我伸手想摸摸它的头,它却猛地睁开眼,警惕地看向我,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警告声。我吓得缩回手。它对木先生温顺,对我却依旧保持着戒备。
木先生很快回来,水囊装满了清澈的河水。他先自己喝了几口,然后递给我。我接过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冰凉的河水暂时压下了饥饿和燥热。接着,木先生又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个还带着温气的粗面馒头。
“吃吧。”他递给我一个,又掰了一小块,用手掌碾碎了,混着水,一点点喂给黑狗。黑狗起初有些抗拒,但在食物的诱惑下,还是小心翼翼地舔食起来。
我拿着馒头,狼吞虎咽,几乎没尝出什么味道就吞了下去。一个馒头下肚,胃里才有了点踏实感。
就在我们简单进食的时候,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从镇子里传来,夹杂着人群的喧哗,似乎有什么热闹事。
木先生喂狗的动作顿了顿,侧耳听了听,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镇上好像有集市?”我好奇地问。槐树坳太小,从来没有过集市。
“不像集市。”木先生淡淡道,目光投向镇子的方向,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倒像……法事。”
法事?我心里咯噔一下。在我们那里,只有丧事或者驱邪才会办法事。这青天白日的,清河镇在搞什么?
黑狗似乎也被这喧闹声惊动,停止了进食,竖起耳朵,鼻头耸动,朝着镇子的方向发出不安的低吠,挣扎着想站起来。
“安静。”木先生轻轻按住它,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黑狗看了他一眼,竟真的慢慢趴伏下去,只是耳朵依旧竖着,眼神警惕。
木先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馒头屑:“你在这里等着,别乱跑,我进镇去看看。”
“我也去!”我脱口而出。一个人待在这陌生的地方,还有这条刚刚对我龇牙的黑狗,我害怕。
木先生看了我一眼,似乎看出了我的恐惧,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跟紧我,别多话,别乱看。”
我连忙点头,紧紧跟在他身后。黑狗看着我们要走,又焦急地呜咽起来,试图跟上。
木先生回头看了它一眼,叹了口气,弯腰又把它抱了起来:“罢了,带你一起吧,免得你惹出动静。”
我们一行两人一狗,朝着喧闹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越靠近镇子中心,人声越是鼎沸。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燃烧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让人心慌的气息。
镇子中央的空地上,黑压压围了一大群人。人群中央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木台,台上插着几面黄色的幡旗,上面画着扭曲的红色符咒。一个穿着花花绿绿道袍、头戴高冠的干瘦老头,正手舞足蹈,念念有词,手里挥舞着一把桃木剑。他面前摆着香案,上面供奉着瓜果三牲,香炉里插着粗大的香烛,烟雾缭绕。
台子下方,村民们神情肃穆,甚至带着恐惧,眼巴巴地望着台上那跳大神的道士。
“这是在做什么?”我压低声音问木先生。
木先生目光冷冷地扫过台上的道士和周围的村民,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讽:“驱邪祈福,看来这清河镇,也不太平。”
他的话音刚落,我怀里的黑狗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不再是呜咽,而是充满敌意的、低沉的咆哮,一双狗眼死死盯着台上那个道士,龇出了森白的牙齿!
与此同时,我胸口那一直温热的印记,猛地灼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