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更新时间:2025-11-12 23:05:59

门外的喧嚣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模糊地传进我的耳朵里。六婶她们尖利的嗓音,爹语无伦次的应付,还有远处隐约传来更多的哭喊和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成了这个恐怖夜晚的背景噪音。

我闭着眼,却能清晰地“看”到爹仓皇逃离我眼神的那一瞥。那里面有什么?是愧疚?是恐惧?还是对我这个“死而复生”、并且知晓了真相的儿子的无措?

胸口那道仙人留下的印记不再发热,变成了一种恒定的、微弱的温暖,像寒冬里揣在怀里的一小块温玉,提醒着我今晚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身体轻松了很多,高烧退去,黑斑消失,甚至有种异样的精力充沛感,仿佛那被借走的十年命格,有一部分又流淌了回来。但这充沛感之下,是更深沉的冰冷和茫然。

我不是灾星了。然后呢?

我能感觉到屋外的人群簇拥着爹渐渐远去,大概是往三叔公家的方向。屋子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我睁开眼,盯着被烟熏得发黑的房梁。十年来的画面一帧帧在脑海里闪过:爹在田埂上把我架在脖子上的笑声;他熬夜给我糊纸风筝时专注的侧脸;我被村里孩子追打时,他挥舞着锄头冲过来的暴怒;还有无数个夜晚,他抱着我,一遍遍说“你是爹的福星”时,那双温暖却如今看来布满裂痕的眼睛。

恨吗?

这个词冒出来,却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恨爹?恨他懦弱?恨他眼睁睁看着我受苦十年?可这十年里,他也是我唯一的依靠,是那片狂风暴雨里唯一替我遮挡的人。没有他,我可能早就死在某个寒冷的冬夜,或者被村里人的唾沫淹死了。

但若不是他……我本不必承受这“灾星”之名,不必在鬼门关前走这一遭。

这种矛盾像两股绳子,绞得我心口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彻底安静下来。连狗吠声都消失了,整个槐树坳仿佛被抽走了魂魄,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月光,依旧惨白地透过窗户,洒在地上,照出爹刚才瘫坐的那块地方。

脚步声由远及近,很轻,很慢,带着迟疑。是爹回来了。

他推开虚掩的门,站在门口,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他身上沾着夜露和泥土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是三叔公家的吗?

我们父子俩,一个站在门口阴影里,一个躺在里屋床上,隔着几步的距离,却像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干涩的摩擦声,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挪动脚步,没有走向我,而是慢慢走到桌边,颓然坐在凳子上,双手抱住头,肩膀微微耸动。

他就那么坐着,像一尊迅速失去水分的泥塑。

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仙人说,根源未除。”

爹的肩膀猛地一僵。

“借命的,不只是爷爷和三叔公,对吗?”我继续问,语气平静,却像刀子一样锋利,“需要至亲血脉相助。你‘助’了什么?”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爷爷和三叔公是主谋,但爹在这个邪恶的仪式里,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具体角色?仅仅是知情和默许吗?仙人那句“血亲相助”,绝没有那么简单。

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比刚才更加厉害。他抬起头,转向我,月光照亮了他半张脸,那上面写满了崩溃和绝望。

“我……我……”他嘴唇哆嗦着,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混着脸上的尘土,留下肮脏的痕迹,“他们……他们让我……在你出生那天晚上……在你额头上……点了一滴……一滴我的血……说……说是‘血契’……这样……这样借命才能成……”

我的血,一下子凉透了。

一滴血。血契。

所以,这十年来,每一次爹看似保护我的举动,每一次他温暖的怀抱,那滴属于他的、参与了这个邪恶契约的血,是不是都像一根无形的线,牢牢拴着我,将我命格里的气运,源源不断地输送到那些贪婪的“亲人”身上?

难怪……难怪我总觉得和他在一起时,那种被窥视、被抽取的感觉尤其明显。原来不是错觉。

爹看着我瞬间苍白的脸,像是被我的反应刺痛了,他猛地扑到床边,却又不敢碰我,只是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抓着床沿,指节泛白。

“满崽!爹错了!爹不是人!爹当时鬼迷心窍了啊!”他痛哭流涕,额头抵在冰冷的床板上,“他们骗我!他们说只是借一点运道,不会伤你根本……说我作为父亲,付出一点血,是为了家族,也是为了你将来好……我没想到会这样……我真的没想到……”

他的忏悔,此刻听在我耳朵里,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一滴血,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压垮了我们之间最后一点可能维系的情感。

我看着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样子,心里涌起的不是原谅,也不是更深的恨意,而是一种极致的疲惫和疏离。

这个我叫了十年爹的男人,此刻在我眼里,陌生得可怕。

“你出去。”我闭上眼,轻轻地说。

哭声戛然而止。

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脸上混杂着痛苦和哀求。

“我累了。”我重复道,声音里没有波澜,“我想一个人待着。”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眼神从哀求渐渐变成死灰一般的绝望。他慢慢地、慢慢地松开抓着床沿的手,踉跄着站起来,一步一顿地挪出了屋子,轻轻带上了门。

门合上的瞬间,屋子里彻底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月光移动,照亮了我的半张脸。我睁开眼,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槐树坳的夜,还很深。

但我知道,天,快亮了。

而天亮之后,等待我的,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和一个我必须独自面对的、充满未知和危险的未来。仙人的话还在耳边:“日后如何,看你自身造化。”

那滴血契之血,真的随着术法被破而消失了吗?爷爷和三叔公死了,反噬结束了吗?还是……这仅仅是开始?

我摸了摸胸口那道温热的印记,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从今往后,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爹出去了,带走了那令人窒息的忏悔和呜咽。门板隔绝出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冰冷而真实的空间。

月光挪移,从床尾慢慢爬到我的胸口,那枚仙人留下的印记在清辉下似乎泛着极淡的、肉眼难察的白光。我抬起手,轻轻触碰它,指尖传来温润的踏实感。这不是梦。我真的从那个“灾星”的躯壳里挣脱出来了,虽然是以一种更残酷的方式。

身体里那股新生的力气在涌动,驱使我坐起身。十年了,我第一次感觉这具身体是属于自己的,轻快,甚至有些陌生。我掀开那床散发着霉味和药味的破旧棉被,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一步一步挪到窗前。

窗外,槐树坳死寂一片。往常这个时辰,早有早起拾粪的老汉咳嗽声,或者谁家婆娘骂懒汉丈夫的嗓门。但今天,没有。连鸡鸣狗吠都消失了,整个村子像被一张无形的黑布兜头罩住,沉在一种不祥的静谧里。只有东头三叔公家的方向,隐约还有几点晃动的火光,像是守夜的人提着的灯笼,在浓墨般的夜色里飘摇,更添几分鬼气。

反噬。

仙人的话应验了。三叔公夫妇暴毙,这就是参与借命术的下场。那爷爷和奶奶呢?他们的早逝,是否也与此有关?爹说娘是无辜的,那奶奶呢?爹当时语焉不详……想到这里,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这个家,从根子上就烂透了,被一种贪婪和愚昧诅咒着。

我靠在窗边,任由夜风吹拂着我汗湿后又干透的额发。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也前所未有的混乱。我不是灾星了,然后呢?我该去哪里?我能去哪里?这个村子,我还能待下去吗?村民们看我的眼神,会从“灾星”变成什么?敬畏?还是更深的恐惧和排斥?毕竟,三叔公夫妇的死,表面上可是跟我这场“邪病”和仙人的降临紧紧连在一起的。

还有爹……

我转过头,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门板后面,那个男人此刻在做什么?是继续瘫坐在地上悔恨?还是恐惧于下一个遭反噬的会是他自己?那滴“血契”之血,真的随着主谋的死亡而失效了吗?仙人为我稳固了命格,但那份源自血脉的背叛,又该如何剔除?

这些问题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没有答案。

天边终于泛起了一丝鱼肚白,墨色的夜空开始褪色,变成一种沉郁的灰蓝。村子里的死寂被一些细微的声响打破,是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是压低了嗓门的交谈,带着惊恐和探究。新的一天来了,带着昨夜未散的血腥和恐惧。

我听到我们这屋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爹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微光,更显佝偻。他手里端着一碗什么东西,冒着微弱的热气。

他不敢进来,也不敢看我,眼神飘忽着,最终落在墙角的地面上,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满崽……喝……喝点热水吧……”

我没动,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局促地站在那里,进退两难。手里的碗微微颤抖,热水晃出来几滴,烫在他粗糙的手背上,他似乎也浑然不觉。我们父子之间,那几步的距离,此刻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把碗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口的地上,低声说了句:“趁热喝……”然后,就像被什么东西追赶一样,匆匆退了出去,再次关上了门。

我看着地上那碗寡淡的热水,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这点微不足道的关心,在巨大的背叛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可怜。但……这或许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他习惯性会做的事。十年了,照顾我,几乎成了他的本能,哪怕这照顾的背后,藏着那样不堪的真相。

我没有去碰那碗水。天光渐亮,我必须思考自己的出路。

槐树坳是不能长待了。这里充满了不愉快的记忆,充满了知晓我“过去”的人。而且,谁能保证没有下一个像爷爷、三叔公那样,觊觎我所谓“特殊命格”的人?仙人说了,易招邪祟觊觎。

我要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可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身无分文,能去哪里?天下之大,何处容身?

我的目光再次落到胸口那温热的印记上。仙人……他去了哪里?他还会出现吗?他说“看你自身造化”,是否暗示着我需要自己去寻找一条路?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六婶刻意拔高却又难掩惊慌的嗓音:“栓子!栓子!开开门!里正和几位族老过来了,要问问昨晚的事!”

爹应了一声,声音疲惫而惶恐。接着是开门声,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几个苍老而严肃的说话声。他们果然来了。三叔公夫妇的暴毙,加上仙人的传闻,足以震动整个槐树坳。而我,这个风暴的中心,注定无法置身事外。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出去,而是贴着门缝,听着外面的动静。

里正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栓子,昨晚到底怎么回事?你三叔三婶走得蹊跷,还有满崽那孩子……听说有仙人显灵?你老老实实说清楚!这关乎我们整个槐树坳的安宁!”

爹的声音结结巴巴,颠三倒四,试图解释,却又不敢说出借命的真相,只能反复强调仙人的出现,说孩子不是灾星,说三叔公他们是……是遭了报应。

“报应?什么报应?”一个族老厉声问道,“栓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满崽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和审问的意味。我知道,躲不过去了。

我整理了一下身上皱巴巴的衣衫,虽然依旧瘦弱,但挺直了脊梁。然后,我伸手,推开了那扇隔开我和外面世界的门。

光线涌了进来,有些刺眼。

我站在门口,迎着里正、族老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也迎着爹那瞬间变得惨白惶恐的脸。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我的路,注定要从这满是猜忌和废墟的起点,自己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