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若没有哭闹,没有质问,甚至不曾派人去帝后面前诉一句苦。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在玉牒典礼的三天后,如同被风雪压折的花枝,悄无声息地病倒了。
起初,消息传到椒房殿,乌兰皇后正对镜卸妆,闻言只是顿了顿,吩咐按例派太医前去诊治,并未过多放在心上。
沈望奚听闻后也只是淡淡点头,并无过多关心。
他们都以为是寻常风寒。
那个孩子,向来沉默寡言,身子骨似乎也弱些,养几日便好了。
直到两日后,太医令面色凝重地亲自来报。
当时沈望奚已歇在椒房殿,帝后二人正准备就寝。
“陛下,皇后娘娘,太医令有要事禀奏!”
乌兰皇后披上外衫,蹙眉看向沈望奚,沈望奚示意宣入。
太医令跪在殿外,声音带着惶恐:“启禀陛下,娘娘,清若公主之疾,并非普通风寒。”
“微臣细细诊脉,发现公主脉象浮细无力,元气亏损,似是长期心情郁郁,忧思过甚,早已掏空了底子。”
“如今外感风寒,不过是个引子,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油尽灯枯之兆……”
“什么?”乌兰皇后愣住了,手中的玉梳掉在地上,她下意识地看向沈望奚。
沈望奚坐在榻边,放在膝盖上的手缓缓收紧。
死?
他从未想过,那个柔弱的小女儿,会突然和这个字联系起来。
她才十六岁。
他身边的女人,无论是明艳如乌兰云,还是鲜活如沈靖妍,都像草原上最坚韧的草,风吹不倒,雨打不折。
沈望奚习惯了她们的强韧,以至于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仅仅是心情郁郁,加上一场小小的风寒,就能被逼到生命的尽头?
沈望奚忽然想起宫墙那天,他将她抱在怀里的感觉。
那么轻,那么软,仿佛用力一些就会碎掉。
他早该知道的。
知道她的身子禁不起折腾,知道她那看似顺从的安静下,藏着怎样易碎敏感的心思。
可他当时只是觉得,接回来了,安置了,便好了。
他有需要呵护的妻子,有需要铺路的爱女,有偌大一个新朝需要稳定。
他再一次,习惯性地忽视了她。
可他也从未想过,要她死。
陌生的愧疚感,再次缓慢地碾过沈望奚的心头。
他看着她在他眼前被挟持,刀架颈侧,又亲手将她从鬼门关抱回来,难道就是为了让她悄无声息地病死在清冷的宫殿里?
“陛下?”乌兰云看着他久久不语,试探地唤了一声。
沈望奚缓缓抬眼,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摆驾,清漪殿。”
乌兰云看着沈望奚,下意识开口:“陛下,臣妾随您一同……”
“不必。”沈望奚打断她,他从不要求他的皇后必须大度贤惠,尤其是在面对云婉女儿的事情上。
他独自一人走出寝殿,背影融入夜色。
清漪殿内,寝殿里弥漫着药味。
沈清若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只有鼻息间微弱的气息证明她还活着。
“阿若,他来了,他真的来了。”小九在她脑海里激动地小声嚷嚷,“虚弱丸的效果太好了,连太医都骗过了。”
沈清若意识昏沉,心中一片冷然的清醒。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沈望奚可以忽视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儿,但无法接受一个被他忽视至死的女儿,尤其是,她刚被他从敌国接回不久。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停在床榻边。
沈清若适时地蹙了蹙眉,发出带着痛楚的呓语:“冷……”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挠在听者心上。
沈望奚低头看着榻上的人。
她比他记忆中更加纤弱,陷在厚厚的锦被里,几乎看不到什么起伏。
他想起一年前,她穿着孝服,跪在议和帐的角落里,也是这般,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
他当时只用了两个字,就决定了她的命运。
“你去。”
如今,她似乎又要因为他的忽视,默默无闻地逝去。
“怎么回事?”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冷几分,问的是候在一旁,战战兢兢的太医。
太医连忙躬身:“回陛下,公主殿下此前忧思伤身,根基受损,此次风寒引发旧疾,来势汹汹,臣等已尽力用药,但公主求生意志,似乎颇为薄弱。”
求生意志薄弱。
沈望奚的目光再次落回沈清若脸上,是因为觉得活着没什么可留恋了吗?
在大漠被他忽视,在大梁受尽委屈,回来后,依旧被遗忘在这清冷宫殿。
他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柔顺的女儿,内里竟如此决绝。
沈望奚俯身,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指尖触到的肌肤,滚烫,却异常的柔滑。
沈清若似乎被他惊扰,不安地动了动,鸦羽般的长睫颤了颤,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她的眼神涣散,蒙着一层水汽,茫然地看向他。
“父王?”她喃喃,带着不确定。
沈望奚的手指僵在半空。
她看着他,那双水润的眸子里,没有怨恨,没有指责,是一如既往的渴盼。
沈清若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清冷绝伦的脸,心中冰冷,脸上却是面不改色,细细低语:“阿若,是不是又在做梦了……”
话音未落,她眼睫无力地阖上,再次陷入昏沉。
只是眼角,滑下一滴泪,没入鬓角。
沈望奚看着那滴泪落下的痕迹,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久久未动。
寝殿内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响。
他直起身,对太医道:“用最好的药,朕的公主,一定要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