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夏
五月的天,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白天还闷热得像蒸笼,蝉在筒子楼外蔫头耷脑地嘶鸣。到了傍晚,乌云就黑沉沉地压了下来,仿佛要贴着屋顶翻滚。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一丝风也没有。
玉兰斜靠在床上,肚子高高隆起,像揣了个沉甸甸的大西瓜。距离预产期还有十来天,但她的脚肿得厉害,鞋子都穿不进去,只能趿拉着建国用旧轮胎皮给她改的“拖鞋”。孕晚期的疲惫和闷热让她有些喘不过气,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建国今天跑短途,应该快回来了。她望着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心里莫名有些发慌。
“轰隆隆——!”一声炸雷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沉闷的夜空,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玻璃上,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风也起来了,呜呜地刮着,卷着雨水拍打着薄薄的墙壁。
就在这时,玉兰感觉小腹猛地一抽!一阵强烈的、从未有过的剧痛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忍不住“啊”地叫出声来。那痛感来得如此凶猛,像一把钝刀在肚子里搅动。她下意识地捂住肚子,身体蜷缩起来。
“建国……建国……”她忍着痛,朝门口张望,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雷声、雨声、风声,淹没了她微弱的呼唤。剧痛一阵紧过一阵,间隔越来越短。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她挣扎着想下床去叫人,脚刚沾地,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袭来,让她眼前发黑,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砰!”房门被猛地撞开,带着一身雨水和冷风的陈建国冲了进来。他显然是跑回来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深蓝色的铁路制服湿了大半,紧紧裹在身上。
“玉兰!”他一眼就看到蜷缩在床边、脸色惨白、浑身被冷汗湿透的妻子,心猛地一沉。
“建国……要……要生了……好疼……”玉兰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建国脑子嗡的一声。预产期还没到!外面是瓢泼大雨!最近的区医院离这儿也有三、四里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把抄起床上那条薄薄的、洗得发白的旧床单,将玉兰严严实实地裹住,只露出一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别怕!玉兰,抱紧我!我们去医院!”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弯下腰,双臂穿过玉兰的腋下和膝弯,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玉兰的重量加上肚子里的孩子,沉甸甸的压在他坚实的臂膀上。建国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一步就跨出了房门,冲进了走廊。
筒子楼的走廊里也灌进了风雨,昏暗的灯光在风中摇曳。邻居被惊动了,有人探出头。
“建国!玉兰要生了?!”
“快!快去找李大姐!让她帮忙!”
建国顾不上回答,抱着玉兰,深一脚浅一脚地冲下狭窄、湿滑的水泥楼梯。玉兰在他怀里痛苦地呻吟着,身体因为阵痛而剧烈抽搐。雨水疯狂地砸在两人身上,裹着的床单很快就被淋透了,沉甸甸地往下坠。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脸上,生疼。
外面早已是一片泽国。坑洼的土路变成了泥泞的小河,积水没过了脚踝。路灯在雨幕中发出昏黄模糊的光晕,几乎看不清路。建国抱着玉兰,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泥水灌进他的解放鞋,冰冷刺骨。玉兰的呻吟声被风雨声撕扯得断断续续,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心。
“坚持住……玉兰……医院……马上就到了……”建国喘着粗气,声音淹没在风雨里,更像是对自己的嘶吼。他只能死死地抱着怀里的人,用身体为她挡住最猛烈的风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三里的路程,此刻漫长得如同没有尽头。
当区医院那栋灰扑扑的三层小楼终于出现在雨幕中时,建国感觉自己的手臂和双腿都麻木得不像自己的了。他跌跌撞撞地冲进急诊室,嘶哑地大喊:“医生!医生!快!我媳妇要生了!”
值班的医生和护士被这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两人吓了一跳。玉兰被迅速放上推车,推进了产房。建国被挡在了门外。他浑身湿透,泥水顺着裤腿往下淌,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洇开一小滩浑浊的水渍。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寒意刺骨,但他感觉不到冷,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
产房里,玉兰的痛呼声隔着门板清晰地传出来,一声比一声凄厉,伴随着助产士急促的指令声。那声音像刀子,一下下剜着建国的心。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道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窗外的暴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雷声依旧轰鸣。产房的门开了又关,护士急匆匆地进出,脸色凝重。
“胎位不太正!用力!再用力!”医生焦急的声音隐约传来。
“啊——!”玉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随后声音陡然弱了下去。
“不好!产妇大出血!血压在掉!快!准备血浆!联系血库!”产房里的声音瞬间变得混乱而紧张。
“大出血”三个字像惊雷一样在建国耳边炸响!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冲到产房门口,却被护士拦住。
“同志!你不能进去!医生正在抢救!”
“她怎么样?!玉兰她怎么样?!”建国抓住护士的胳膊,眼睛赤红,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情况很危险!需要输血!但……”护士脸上满是焦急和为难,“我们血库O型血储备不够了!雨太大,血站送血车一时半会儿也过不来!”
建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危险…输血…血不够…玉兰会死?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住了他,几乎让他窒息。
“抽我的!我是O型!抽我的血!”建国猛地捋起自己湿漉漉、沾着泥点的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血管在皮肤下清晰地凸起,“快!抽多少都行!救她!”
护士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手臂上虬结的肌肉,有些犹豫:“同志,你刚淋了雨,又……”
“别废话!抽!快!”建国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护士被他眼中的决绝震慑,不再多说,迅速带他去抽血。冰冷的针头刺进血管,看着自己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入采血袋,建国的心反而奇迹般地平静了一些。至少,他在做点什么。他的血,能流进玉兰的身体里,能救她。他死死盯着那袋越来越满的血,仿佛那是唯一的希望。
然而,当他拿着那袋温热的、属于自己的血,踉跄着跑回产房门口时,里面的情况似乎更糟了。玉兰的呻吟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只有仪器冰冷的嘀嘀声和医生们更加急促紧张的对话。
“血压还在降!”
“宫缩乏力!出血止不住!”
“孩子卡住了!心率在掉!快!准备产钳!”
一个护士急匆匆推门出来,脸色煞白:“家属!产妇大出血,宫缩乏力,孩子胎心不稳,情况非常危险!现在需要立刻签字!保大人还是……” 后面的话,她没忍心说下去。
“保大人!”建国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地嘶吼出来,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铁。他抢过笔,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在同意书上歪歪扭扭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像用尽全身力气,刻进了纸里,也刻进了骨子里。孩子…他当然想要孩子!那是他和玉兰期盼了那么久的骨肉!但如果没有了玉兰…他不敢想,也不能想!他只要玉兰活着!
签完字,护士又冲进了产房。门再次关上,将那生死一线的战场隔绝开来。建国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手里那袋温热的血,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剧痛。他低下头,额头抵着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一种巨大的、灭顶的恐惧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雨水、泥水、泪水,混在一起,在他脸上肆意流淌。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不让自己发出呜咽声,只有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粗重喘息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风雨声、产房里的嘈杂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建国眼前一片模糊,脑海里只剩下玉兰裹在湿床单里苍白的脸,她痛苦的眼神,还有他们一起在筒子楼里生炉子、抢水、分吃一个鸡蛋的点点滴滴……那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烟火日子,此刻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有几分钟。
“哇——!!!”
一声嘹亮、尖锐、充满生命力的啼哭,如同破晓的利剑,骤然刺破了产房内外的沉重死寂!那哭声是如此响亮,如此理直气壮,甚至压过了窗外的风雨雷鸣!
产房的门猛地被推开,一个护士抱着一个小小的、皱巴巴的、浑身还沾着血污的襁褓冲了出来,脸上带着疲惫却如释重负的笑容:“生了!是个闺女!母女平安!”
建国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团小小的、发出惊天动地哭声的生命,又猛地转向产房里面。他像弹簧一样从地上弹起来,不顾一切地就要往里冲。
“哎!同志!等等!产妇还在缝合,需要休息!”护士拦住他。
建国停住脚步,隔着门缝,他看到了躺在产床上的玉兰。她脸色苍白得像纸,头发被汗水浸透,胡乱贴在额角,眼睛紧闭着,嘴唇毫无血色。但她还活着!胸口微微起伏着!一瞬间,建国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巨大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同时袭来,让他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护士把那个啼哭不止的小生命小心翼翼地放进建国僵硬笨拙的臂弯里。那么小,那么软,那么轻,却又那么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小家伙闭着眼睛,小脸皱成一团,张着没牙的小嘴,用尽全身力气哭着,宣告着她对这个世界的到来。
建国抱着女儿,像个木头人一样挪到产房门口,隔着一段距离,贪婪地望着里面疲惫昏睡的妻子。怀里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小家伙似乎哭累了,小嘴咂巴了两下,在他怀里蹭了蹭,竟安静下来,睡着了。
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一缕微弱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布满水痕的玻璃窗,照进这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冰冷又温暖的走廊,洒在建国和他怀中新生女儿的身上。
他低头,看着女儿沉睡中恬静的小脸,又抬头,望着产房里那个为他闯过鬼门关的妻子。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颤抖地,拂过女儿温热娇嫩的脸颊。
“玉兰……”他对着门缝里那个沉睡的身影,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音,沙哑地、无比郑重地说,“你看……孩子……她像你。”
一滴滚烫的、混浊的液体,终于挣脱了束缚,重重地砸落在女儿襁褓的边缘,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那不是雨,也不是汗。
是血与泪交织的,新生的洗礼。
晓俐,他们的长女,在1975年夏天这场狂暴的风雨之夜,以最惊心动魄的方式,发出了她降临人世的第一声啼哭。这啼哭,不仅宣告了一个新生命的开始,也深深烙印在父母的生命里,成为一道永不磨灭的、关于爱与牺牲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