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新时间:2025-11-12 14:12:16

皇城今年的冬,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冷。

碎雪裹着寒风,敲打着镇北王府书斋的窗棂。

烛火摇曳,映着谢无咎清癯的侧脸。他披着一件半旧的白色狐裘,正执笔批阅着北境送来的军报。萧凛封王开府,虽圣眷正浓,但盯着这年轻王爷错处的眼睛不知凡几。这些繁琐的政务文书,萧凛不耐处理,便大半落在了谢无咎的肩上。

萧凛盘腿坐在不远处的虎皮毯子上,就着灯火,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那柄染过无数鲜血的佩刀“破云”。少年王爷褪去了戎装,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却依旧掩不住周身那股锐利如刀的桀骜气息。他是顶级的天乾,信香是凛冽的、带着铁锈与冰雪气息的“朔风”,平日里收敛得极好,但此刻在信任的人身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威压仍弥漫在空气中,让寻常地坤甚至一些普通天乾都不敢轻易靠近。

然而,这信香对谢无咎却似毫无影响。他眉眼低垂,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专注的神情让他整个人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唯有偶尔翻动纸页时,袖口露出的一截腕骨,白得惊人,也瘦得惊人。

“咳咳……咳……”一阵冷风从窗缝钻入,谢无咎猛地侧过头,压抑地低咳起来,肩头微微颤抖。

几乎是同时,擦拭刀锋的声音戛然而止。

萧凛丢下刀和布,瞬间已来到案前,倒了一杯一直温着的热茶,递到谢无咎唇边,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的眉头拧得死紧,那双惯常充斥着野性与不驯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全然的焦灼。“又咳了?早说了这些破事儿明日再批!”

谢无咎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热茶,勉强压下喉间的痒意,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无妨,老毛病了。北境军需关乎边防,耽搁不得。”

他的声音原本清润,但因喉头那道旧伤,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尤其在冬日,更显脆弱。

萧凛盯着他苍白的面色,眼神沉了下去。他忽然伸手,不由分说地探向谢无咎的额头。指尖触及一片冰凉的肌肤,萧凛的脸色更难看了。“手这么冰,还说无妨?” 他转身从熏笼上取来一个暖手炉,强硬地塞进谢无咎微凉的手中,然后拿起一旁叠着的厚毯,将他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住。

做完这一切,萧凛并不退回原位,而是就势在谢无咎脚边的地毯上坐下,背靠着书案,像一头守护着珍宝的年轻雄狮。他仰头看着谢无咎,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剩下的,念给我听。”

谢无咎垂眸,看着少年王爷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心底某处微微一涩。他知萧凛性子,若再坚持,只怕这人能直接把他扛回卧房。于是,他不再多言,重新拿起一份公文,用那带着微哑的嗓音,清晰地诵读起来。

烛光下,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面,声音平稳,条分缕析地将文书要点道出,偶尔提出自己的见解。萧凛安静地听着,目光却大多落在谢无咎开合的薄唇上,以及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被白色狐裘绒毛衬着更显脆弱的脖颈。

没有人知道,这个看似温润如玉、弱不禁风的“帝师遗孤”,是他萧凛暗夜里的执念,是他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唯一的目标。他把这个人从诏狱的死囚牢里捞出来,藏在这镇北王府的最深处,不是为了让他继续劳心劳力,咳血伤身的。

可是,谢无咎的骄傲,谢无咎的智计,谢无咎那看似温顺实则坚不可摧的内心,都让萧凛无法将他仅仅当作一只需要精心圈养的金丝雀。他需要谢无咎的头脑,更需要谢无咎留在他视线所及之处。

“……大致如此,王爷看这般批复可妥?” 谢无咎读完最后一份,轻声询问。

萧凛漫应了一声,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面。他忽然问道:“先生今日的药,可服了?”

谢无咎微微一怔,随即点头:“服过了。”

“那压制信香的药呢?” 萧凛的目光锐利起来,紧紧盯着谢无咎。

谢无咎是地坤,这是只有他们二人以及极少数心腹知晓的秘密。因他体质特殊,信香是极淡的、带着苦寒药味的“冷梅”,加之常年服用秘药压制,雨露期几乎从不显现,外人皆以为他是中和。萧凛对此既庆幸又恼怒。庆幸的是,这样便少了无数觊觎的目光;恼怒的是,那药显然对谢无咎本就亏损的身体有害无益。

“……也服了。” 谢无咎避开他的视线,淡淡答道。

萧凛哼了一声,显然不信,却也没再追问。他知道追问不出结果。他只是突然伸手,握住了谢无咎放在毯子外的一只手。那只手冰凉如玉,萧凛用自己温热粗糙的掌心紧紧包裹住,试图驱散那刺骨的寒意。

谢无咎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抽回。

就在这时,谢无咎喉头一甜,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涌上。他猛地偏头,用袖子掩住口,身体咳得蜷缩起来。

“先生!” 萧凛豁然起身。

咳嗽声止住,谢无咎摊开袖口,一点暗红落在雪白的袖缘上,红得刺眼。更令人心惊的是,那血迹旁,竟真的夹杂着几点细微的、尚未完全融化的冰渣。

萧凛的瞳孔骤然收缩,周身那股收敛的朔风信香不受控制地溢散出一瞬,带着狂暴的怒意与恐慌。他一把将谢无咎打横抱起!

“萧凛!” 谢无咎惊喘一声,他虽清瘦,但终究是男子,被这样抱起,脸上瞬间掠过一丝窘迫。

“闭嘴!” 萧凛低吼,抱着他大步往书房内的暖阁走去,“传府医!立刻!” 后一句是对门外候着的亲卫吼的。

他将谢无咎小心地放在暖阁的软榻上,拉过锦被盖好,自己则坐在榻边,紧紧握着谢无咎的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着谢无咎唇边残留的一抹嫣红,和那苍白面容形成的强烈对比,只觉得心口像被狠狠剜了一刀。

谢无咎望着少年眼中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焦灼与痛楚,终是缓了语气,轻声道:“阿刃,别怕,死不了。”

这声久违的“阿刃”,让萧凛浑身一震。他低下头,将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说过,要看着我肃清朝纲,踏平北狄……谢无咎,你若敢食言……”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紧绷的脊背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已泄露了他全部的恐惧。

谢无咎无声地叹了口气,另一只自由的手,轻轻落在了萧凛浓密的黑发上,极轻地抚了一下。

窗外,风雪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