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透,苏苒就从床上一跃而起。
她以一种堪比部队紧急集合的速度,刷牙、洗脸、换衣服,五分钟内搞定了一切。
当陆霄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间时,就看到苏苒已经穿戴整齐,像一尊门神似的杵在客厅中央,正用一种极具压迫感的眼神盯着他。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怎么还不起床?太阳都要晒屁股了!
陆霄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才刚刚指向六点。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个女人,只要一沾上跟机械有关的事,就跟打了鸡血一样。
“早饭还没做。”他提醒道。
“不吃了!”苏苒一挥手,斩钉截铁,“路上随便啃个馒头就行!正事要紧!”
陆霄看着她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仿佛晚去一分钟,那个修械所就会长腿跑掉似的,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他最后还是强行把苏苒按在餐桌上,让她喝完了一碗热粥,才被她连拖带拽地拉出了门。
修械所位于基地的后勤区域,离家属院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当两人走到那栋巨大的铁皮厂房前时,隔着老远,苏苒就听到了一阵让她灵魂为之战栗的交响曲。
“嗡嗡嗡——”那是车床高速旋转的声音。
“刺啦——”那是电焊切割钢板的声音。
“哐当!哐当!”那是大铁锤砸在铁砧上的声音。
还有男人们夹杂着各种方言的粗豪吼叫声和笑骂声。
苏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味道。
是她最熟悉的,混杂着柴油、机油、铁锈和金属灼烧的独特气味。
这味道,对别的女人来说,可能是避之不及的噩梦。
但对苏苒来说,这简直比世界上最高级的香水还要芬芳,还要让她感到安心和亲切。
她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这一刻被唤醒了,都在欢呼雀跃。
天堂!
这里简直就是她的天堂!
“走吧。”陆霄看着她那一脸陶醉的表情,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率先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轰——”
一股更强大的热浪和噪音,扑面而来。
眼前的景象,让苏苒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
这是一个无比巨大的空间,像一个钢铁巨兽的腹腔。
高高的穹顶上,几扇天窗透下几缕光柱,光柱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和金属粉末在飞舞。
巨大的龙门吊横亘在厂房上空,像一只沉睡的巨兽。
地面上,一排排望不到头的车床、铣床、钻床整齐排列,无数穿着蓝色工装或干脆光着膀子的身影,正在这些钢铁大家伙之间忙碌着。
焊接区,耀眼的弧光不时闪烁,火花四溅,如同白昼的烟火。
另一边,几个壮汉正抡着大锤,对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奋力捶打,汗水顺着他们古铜色的肌肉纹理滑落,充满了原始而野性的力量感。
整个车间,就是一个充满了荷尔蒙、力量和钢铁气息的,纯粹的男人国度。
苏苒的到来,就像一滴清水滴进了滚烫的油锅。
瞬间,炸了。
离门口最近的一个正在给轮胎打气的年轻士兵,第一个发现了他们。
他手里的气枪“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苏苒,忘了合上。
他的反应,像一个信号。
很快,第二个,第三个……
车床的轰鸣声,停了。
捶打的哐当声,歇了。
就连那刺耳的切割声,也戛然而止。
整个嘈杂无比的车间,在短短十几秒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一般的寂静。
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了门口那个穿着干净衬衫、身形窈窕、漂亮得不像真人的姑娘身上。
这些目光里,充满了震惊、好奇、探究,还有一丝属于雄性生物见到稀有异性时的本能兴奋。
苏苒被这上百道火辣辣的目光盯着,却丝毫没有不自在。
她甚至还有闲心扫视了一圈,心里默默评价着。
设备有点老旧,大部分是苏式的,不过保养得还不错。
布局有点乱,零件物料堆放不规范,存在安全隐患。
人员……嗯,看起来都挺壮实的。
就在这诡异的寂静中,一个叼着半截烟卷,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从车间深处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走路带风,身上的工装沾满了洗不掉的黑色油污,一股呛人的烟味和汗味隔着老远就飘了过来。
“我靠!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什么风把您这位大忙人,陆政委给吹来了?”
男人嗓门洪亮,带着一股子北方汉子的粗豪。
他走到陆霄面前,捶了他肩膀一拳,然后目光就落在了苏苒身上,那双铜铃似的大眼睛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惊艳和好奇。
“这位是……?”
陆霄被他捶得身子晃了晃,无奈地笑了笑,介绍道:“陈建军,我们修械所的所长。这是……苏苒。”
他刻意没有用“我爱人”或者“家属”这样的称呼。
“苏苒?”陈所长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然后咧开大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笑得极其爽朗。
“那就是嫂子了!哎呀,陆政委,你这保密工作做得也太好了!娶了这么俊的媳妇儿,还藏着掖着!”
他这一嗓子,周围那些竖着耳朵听八卦的工兵们,顿时发出了一阵哄笑和“哦~~”的起哄声。
“嫂子好!”
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一声,然后此起彼伏的“嫂子好”就响成了一片,声音一个比一个洪亮,震得铁皮屋顶嗡嗡作响。
苏苒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她不喜欢这个称呼。
这个称呼,仿佛抹掉了她的姓名,她的身份,她的一切,只给她贴上了一个“某某人的附属品”的标签。
陈所长完全没察觉到她的不悦,他挠了挠油乎乎的头发,看了一眼苏苒那身干净的衣服和白皙的皮肤,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不是我说啊,政委,你带嫂子来我们这儿干啥?我们这可是纯爷们的地盘,男人国!又脏又乱的,你看这地上,一脚下去就是一个油印子,可别把嫂子这身干净衣服给碰脏了!”
“就是啊所长!嫂子这么娇滴滴的,跟画里的人儿似的,哪闻得了咱们这柴油味儿啊!”一个年轻的工兵也跟着起哄。
“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
在他们眼里,苏苒就像一个误入尘世的仙女,是需要被小心翼翼保护起来的珍贵瓷器,和他们这个粗糙、油腻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们没人觉得她能在这里待下去,更没人想过,她来这里,到底是想做什么。
他们只是把她当成了一个由陆政委带来的、可供参观和调侃的、漂亮的新奇玩意儿。
陆霄听着这些调侃,也不生气,只是看着苏苒,眼底带着一丝看好戏的笑意。
他知道,这群桀骜不驯的兵王,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只服气能拿出真本事的人。
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
他就是要让苏苒,用她自己的方式,来征服这个“男人国”。
而苏苒,在听完陈所长的调侃后,脸上非但没有露出任何嫌弃或不适的表情,反而,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带着几分野性的笑容。
她挣脱了陆霄的手,完全无视了地上那些足以毁掉任何一双好鞋的油污,迈开步子,径直朝着车间最核心的区域走了过去。
她一边走,一边用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贪婪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那台看起来上了年纪,但依旧在勤勤恳恳工作的C620卧式车床。
那台大家伙,应该是从东德进口的龙门铣床,好东西啊!
还有那边墙角堆着的那一堆……天啊,那不是一具报废的坦克发动机吗?!59式的!V型12缸水冷柴油机!
苏苒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她像一个掉进了米缸的老鼠,像一个闯入了糖果屋的孩子,像一个虔诚的信徒,终于来到了自己梦想中的圣地。
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把身后那些好奇、探究、调侃的目光,忘得一干二净。
而那些工兵们,看着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姑娘,无视脏乱,无视噪音,反而像在逛自家后花园一样,兴致勃勃地在一堆堆油腻的废铁零件前驻足、打量,脸上的表情,渐渐从单纯的起哄和好奇,变得有些……迷惑和不解。
这个嫂子……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