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仿佛被神明精心滤过,总是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澄澈与温暖。
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座日光之城成了温沁与多吉之间无声画卷徐徐展开的画布。
多吉如同一个尽职的向导,也像一个细心的守护者,每天清晨,当八廓街刚刚被转经的人流唤醒,空气中弥漫着桑烟与酥油茶混合的独特气息时,他那辆越野吉普,总会准时出现在卓嘎客栈那扇绘着吉祥八宝图案的木门外。
他从不打扰或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在院中那株老柳树下,或是倚着车头,望着客栈二楼温沁房间的窗口。
当温沁梳理好长发,带着一丝初醒的懵懂和江南水汽般的清新走下楼时,总能第一时间撞进他深邃而专注的目光里。
那目光不再是矿山上审视般的灼热,而是沉淀了下来,如同拉萨河初秋的河水,表面平静,深处却蕴藏着不易察觉的暖流与力量。
“睡得好吗?”这是他每天不变的开场白,声音低沉,带着晨风微凉的质感。
他总会仔细端详她的面色,高原稀薄的空气和强烈的紫外线对初来乍到的人并不友好,他关心她是否适应,是否头疼,是否有气喘。
“还好。”温沁通常会点点头,用手势或简短的字句回应。
她的身体状况确实比初到时平稳了些,这离不开多吉的照顾——行程从不排得太满,车开得格外平稳,午餐总会选在阳光充足、空气流通好的地方,甚至在她微微皱眉露出些许疲态时,他会立刻停下脚步,找一处荫凉的石阶让她坐下休息,递上随身保温壶里始终温热的甜茶。
这份不动声色的体贴,像拉萨的阳光一样,无声地渗透,驱散了温沁独在异乡的惶惑与孤单。
他带她穿梭在拉萨的心脏地带。
大昭寺广场上,阳光灼热地炙烤着古老的石板,空气仿佛凝固着千年的虔诚。
磕长头的信徒们身体起落,木板摩擦地面的声响汇成低沉而撼人心魄的韵律。缭绕的桑烟升腾,模糊了金顶的轮廓,也模糊了时空的界限。
温沁裹着多吉特意准备的、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厚实披肩,跟在他高大的身影之后,小心翼翼地避开匍匐的身影,脚步轻盈得如同怕惊扰了沉睡的神祇。
进入寺内,光线骤然昏暗下来。
浓烈的酥油气味混合着陈年木料和香火的气息,浓郁得几乎有了重量。
无数摇曳的酥油灯盏在佛前跳跃,映照着金碧辉煌的佛像、色彩艳丽繁复的壁画和无数镶嵌着宝石的庄严法器。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肃穆而神圣的低压,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温沁跟在多吉身后,看着他熟练地投入零钱,接过喇嘛递来的酥油,为佛前的长明灯添上属于自己的一份光亮。
他的动作虔诚而熟练,高大的身躯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挺拔,那专注的侧影在摇曳灯火中,莫名地让人感到心安。
在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前,人流如织,人们低声念诵,顶礼膜拜。
温沁被这强大的信仰力量所包裹,内心也前所未有地宁静下来。
她学着多吉的样子,双手合十,闭上双眼。
纷繁的思绪在梵呗的低吟和酥油灯温暖的光芒中沉淀、澄清。
唯一清晰涌现的,是弟弟温鸣那张总是带着阳光般笑容的脸庞。
所有的牵挂、担忧和遥远的祝福,在此刻凝聚成一个纯粹而强烈的愿望。她没有为自己祈求什么,心中无声地、一遍遍地默念着同一个祈愿:
愿小鸣,一生健康,无病无灾。
愿小鸣,一生平安,远离祸患。
愿小鸣,一生顺遂,得偿所愿。
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神情专注而纯净,仿佛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喧嚣与光影,全部的心神都系于那远在江南的至亲身上。
那份无我的、深沉的爱与祈盼,如同雪山融化的清泉,浸润着她周身的气息。
多吉站在她斜后方半步的距离,目光并未投向金光闪闪的佛像,而是落在了她身上。
她跪坐在厚实的藏毯上,身形单薄得像一片易碎的瓷,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坚韧力量。
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打在她光洁的额角和虔诚低垂的眼睫上,勾勒出一种近乎圣洁的轮廓。
她许愿时的神情,那么专注,那么纯粹,带着一种献祭般的温柔与无私。
多吉的心像是被那摇曳的酥油灯芯轻轻烫了一下,随即又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柔软情绪填满。
他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她因用力合十而略显泛白的指尖,一种强烈的冲动撞击着他的胸腔——他想拂开她额前可能垂落的一缕碎发,想握住她冰凉的手,想将她此刻的脆弱与美好一同包裹进自己强悍的臂弯里。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灼热,几乎要冲破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向金光熠熠的佛祖面容,但那江南女子虔诚许愿的身影,却已深深烙印在他眼底,比任何金身佛像都更加鲜明,更加……令他渴望触及。
此后的几天,无论他们是在哲蚌寺斑驳的白墙下仰望宏伟的扎仓,聆听僧侣们低沉悠远的辩经声;还是在色拉寺后山俯瞰整个拉萨河谷,看阳光如金色的绸缎铺展在河流与田野之上;亦或在罗布林卡精巧的园林中漫步,感受历代达赖喇嘛夏宫昔日的宁静奢华……
温沁那份沉静内敛的气质,她对陌生文化小心翼翼的尊重和探寻的好奇眼神,她偶尔因高原反应轻蹙的眉头和强忍不适的坚韧,甚至她在品尝藏面或甜茶时,那微微眯起眼睛流露出的、小猫般满足的神态……
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无声的动作,都在多吉的心防上激起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发现自己捕捉着她的每一个瞬间。
她对着壁画上度母慈悲面容出神时,他看着她;她笨拙地试图转动沉重经筒时,他看着她;她因高原阳光刺目而微微眯眼时,他看着她;她坐在树荫下小口啜饮甜茶,阳光透过枝叶在她发梢跳跃时,他依然在看着她。
他的目光越来越难以从她身上移开,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欣赏与好奇,而是掺杂了日渐浓郁的眷恋和一种呼之欲出的、想要独占的欲望。
他内心的渴望如同高原上悄然堆积的云层,看似平静无波,内里却酝酿着翻滚的风暴。
想得到她。
这个念头不再是暧昧的星火,而是逐渐燃烧成势不可挡的烈焰。
想让她那双总是带着淡淡水汽和坚韧的眼睛里只映出自己的身影;想让她那份安静的美好只在自己身旁绽放;想将她纤细的身体牢牢锁入怀中,感受那份独特的温软与倔强;想听她亲口叫出自己的名字,而非仅仅依赖沉默的手语……
这种强烈的占有欲甚至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陌生和心惊,却又带着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兴奋。
她是如此不同,像误入高原的江南烟雨,虚幻又真实,让他引以为傲的沉稳几乎失控。
然而,多吉毕竟是多吉。
他骨子里那份属于高原男人的骄傲和深沉的自制力依然在起作用。
他深知操之过急只会惊飞这只敏感的白鸟。
他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言语不多,只在她需要时伸出坚实的手臂作为支撑。
递过去的甜茶温度总是正好,为她挡开拥挤人潮的动作也依旧稳妥自然。
只是,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的情绪已越来越难以掩饰。
当夕阳又一次将他们的身影在金顶红墙下拉长,他看着她被晚霞镀上金边的柔美侧脸,那平静外表下汹涌的渴望,几乎要冲破壁垒,化作实质的火焰。
回到卓嘎客栈门口,当温沁对他比划着“明天见”的手势,转身走进那扇温暖的木门时,多吉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驱车离开。
他靠在车门上,点燃了一支烟。
深深的夜色包裹着他,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刻都更加幽深炽亮,紧紧锁定着客栈二楼那扇刚刚亮起温暖灯光的窗户。
窗纸上,隐约映出一个纤细而忙碌的身影。
多吉深吸一口烟,辛辣的烟气也无法压制胸腔里那股越烧越旺的火焰。
他捻灭烟头,指尖的力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劲。
那扇窗里的光,和光影里的人,仿佛成了此刻高原夜幕下,唯一能点燃他灵魂的、不可抗拒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