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更新时间:2025-11-12 12:32:20

车轮碾过粗粝的砂石路,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

拉萨河谷的温润绿意早已被甩在身后,车窗外的世界正迅速褪去文明的色彩,展现出藏北高原初冬苍茫辽阔的画卷。

连绵起伏的荒原呈现出一种枯黄与赭石交织的底色,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天际线,与铅灰色的天空相接。稀薄的空气中弥漫着干草、冻土和某种原始野性的气息。偶尔能看到零星的牧人石屋,像被随手撒落的灰色棋子,点缀在无边无际的荒凉里。

念青唐古拉山脉巨大的雪峰在不远处沉默地矗立,冷峻肃穆,如同亘古的守护者,俯瞰着这片苍茫大地。

车内异常安静。

引擎的轰鸣、车轮卷起飞石的噼啪声,以及空调系统细微的送风声,构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多吉专注地驾驶着这辆性能卓越的钢铁猛兽,在逐渐变得颠簸崎岖的道路上精准地穿行。

他的侧脸线条刚毅,目光沉静地凝视着前方,仿佛与窗外的荒原融为一体。

温沁则偏头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试图用这广袤的荒芜来平复内心那复杂的悸动。

海拔在不知不觉中持续攀升,空气变得愈加稀薄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明显的阻力感。

温沁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更快、更用力,仿佛一颗不安分的小兽在胸腔里擂鼓。

那盒硝酸甘油静静躺在包底,像一枚冰冷的徽章,无声宣告着她的脆弱。

不知行驶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平缓开阔的谷地。枯黄的草甸如同巨大的绒毯铺展开来,其间点缀着尚未完全冻结的溪流,蜿蜒如银链。

最为醒目的,是散布在草甸上的黑点——那是一群正在觅食的牦牛。它们厚重的毛发在稀薄阳光下泛着深褐色的油光,健硕的体格如同移动的小山,巨大的弯角透着一股原始而沉默的力量,与这片苍凉大地浑然一体。

多吉将车稳稳停在路边一处开阔避风的高地上,熄了火。“休息一会儿,”他简短地说,声音因长时间的沉默而略显低沉沙哑,“活动下腿脚,适应适应。”

骤然静止带来的寂静,反而放大了高原的呼吸声——那是风掠过枯草的低啸,是远处溪流若有若无的呜咽。

冷冽的空气瞬间包裹了温沁,带着凛冽的草腥气和牲畜特有的气息。

她推开车门,一阵强劲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让她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将冲锋衣的拉链拉到顶。

双脚踩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久坐的僵硬得以缓解,但稀薄的空气立刻让她感到轻微的眩晕。

她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目光被那群牦牛深深吸引。

在城市长大的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这种高原神兽。它们庞大、沉默,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野性未驯的气息,仿佛本身就是这片土地意志的延伸。

好奇心暂时压过了身体的不适和心底的阴霾。她小心翼翼地离开道路的范围,向着离得最近、大约五六十米开外的几头牦牛走去,步履缓慢而谨慎,只想看得更真切些,感受那份原始的震撼。

脚下的枯草在鞋底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风声似乎变小了,世界仿佛只剩下牦牛那沉重的咀嚼声和她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

她停在约三十米的地方,不敢再靠近。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头体型格外硕壮、角如弯刀的黑色公牦牛,原本正低头啃食草根,不知是感觉到了陌生的气息侵入了领地,还是温沁某个细微的动作刺激了它敏感的神经。

它猛地抬起头,巨大的鼻孔喷出两股浓重的白气,暗褐色的浑浊眼珠瞬间锁定了穿着显眼冲锋衣、在枯黄背景中如同异类的温沁。

没有任何预兆,那庞大的身躯骤然启动。沉重的蹄子踏碎冻土,刨起草屑和碎石,如同黑色的闪电,带着一股毁灭性的蛮横力量,朝着温沁的方向狂冲而来!它低垂着头,尖锐的角尖直指向她,喉咙里发出沉闷而充满威胁的低吼,每一步落下都引起地面的微微震动。

温沁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那裹挟着死亡气息的巨大黑影在她视网膜上急速放大,带着摧枯拉朽的威势。

高原稀薄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她感到一种溺水般的窒息。双腿如同被无形的冰冻结在地面上,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抬不起分毫。

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意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几乎要冲破喉咙。

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无声的喘息。

视野里只剩下那对闪着寒光的、越来越近的犄角,死亡的阴影清晰地将她笼罩。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更迅猛、更决绝的身影从她身后斜刺里冲出。带着一股凛冽的风,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多吉几乎是瞬间就挡在了她与那冲锋的死亡巨兽之间,他没有丝毫犹豫,强壮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猛地揽住温沁的腰身,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力道将她整个人狠狠拉向自己怀里,同时借着冲势的惯性,抱着她向侧面急转。

“砰!”

温沁感觉自己撞进了一堵坚实滚烫的墙,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头晕目眩。

紧接着是天旋地转,多吉抱着她就地一个利落的翻滚,坚硬的石块硌痛了她的胳膊肘和被保护在怀里的后背,尘土和草屑瞬间扑满了口鼻。

几乎是同时,那头狂怒的牦牛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堪堪擦着他们翻滚开来的位置冲了过去。沉重的蹄声和腥膻的热风从身侧呼啸而过,扬起的尘土迷蒙了视线,温沁甚至可以清晰地闻到牦牛身上浓烈的体味和狂暴的气息。

多吉没有丝毫停顿。

稳住身形的瞬间,他已经将温沁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如同一座骤然拔地而起的山峦,直面那头因冲撞落空而更加暴躁、正调转庞大身躯、蹄子刨地准备再次发起冲击的巨兽。

“唝!唝玛!勒!”(藏语:走开!混蛋!退后!)

一声炸雷般的厉喝骤然撕裂了高原冰冷的空气,那声音并非刻意提高的嘶吼,而是从胸腔深处爆发出的、带着一种古老威压和原始力量的命令。

多吉的身姿挺拔如松,深邃的眼眸此刻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狂暴的牦牛,眼神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种牧民对牲畜天然的、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他高大的身躯散发着一种无形的、近乎实质性的威慑气场,仿佛他才是这片领地真正的主人。

奇迹发生了。

那前一秒还狂怒冲锋、势不可挡的巨兽,在这声蕴含着力量与威严的藏语怒喝下,竟然猛地刹住了脚步。它巨大的头颅甩动着,鼻孔里依然喷着粗重的白气,蹄子烦躁地刨着地面,但那双充满攻击性的浑浊眼睛里,暴戾之气似乎在缓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犹豫和一丝……本能的忌惮。它盯着多吉,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噜的声响,庞大的身躯在原地不安地转动着。

多吉依旧维持着那个威慑的姿态,眼神没有丝毫松懈,口中又低沉着重复了一句简短而有力的藏语命令。

终于,在一阵短暂的僵持后,那头公牦牛低鸣了一声,甩了甩巨大的头颅,有些不甘地、却也是顺从地慢慢转过了身,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退向了远处的牛群。

危机解除。

直到那头黑色巨兽的身影彻底融入牛群,多吉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他缓缓转过身。

温沁依然保持着被他护在身后的姿势,蜷缩在地上,像一只受惊过度的雏鸟。

她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如同风中的落叶,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内里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咚咚咚的声音清晰地敲击着她的鼓膜,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刺痛和强烈的窒息感,连带着太阳穴都在突突跳动。

恐惧的余波像冰冷的电流,一波波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几乎无法站立。

刚才那死神擦肩而过的瞬间,那尖锐的犄角近在咫尺的巨大压迫感,让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濒临崩溃的僵直状态。

紧接着,她感受到了那个怀抱。

那个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坚实滚烫的怀抱。

此刻,她近乎虚脱地倚靠在他胸前,脸颊紧贴着他冲锋衣下坚实温热的胸膛。

一种极其复杂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是混合着风尘仆仆的尘土味、干燥枯草的清气、还有他衣服上沾染的、极其淡雅却无比纯正的藏香余韵。

更浓烈的,是独属于男性的、带着汗意和力量的阳刚气息,灼热而充满侵略性,如同一股暖流,霸道地穿透了她冰冷的恐惧。

温沁的心脏,因为这陌生的、强烈的、充满保护意味的男性气息和体温,非但没有平复,反而跳得更加失序疯狂。

那不再是单纯的惊吓,更混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令她心慌意乱的悸动。

他的体温透过衣物传递过来,像烙铁一样灼烫着她冰冷的皮肤,烫得她脸颊绯红,烫得她手足无措,烫得她几乎要融化在这份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安全感的灼热里。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与她狂乱的心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下下,敲击着她的神经。

多吉低头看着她惨白如纸、布满惊惶的小脸,看着她剧烈颤抖的身体和那双盛满劫后余生恐惧的、湿漉漉的眼睛。

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眸里,方才面对牦牛时的凌厉与威压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注视。

他宽厚的手掌带着耐心和力量,轻轻地、一下下拍着她的后背。那动作沉稳而富有节奏感,透过厚厚的衣物传递过来,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安全了,没事了。

“不怕,”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如同浸染了高原阳光的陈年青稞酒,穿透了温沁耳中嗡嗡的耳鸣声,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没事了。”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温热的气息让她敏感地瑟缩了一下。

就这样维持了十几秒,也许是半分钟。

直到温沁剧烈颤抖的身体稍微平复了一些,急促的呼吸也稍稍顺畅,只是心脏仍在胸膛里失律地狂跳着,脸颊的红晕也未曾褪去。

多吉才缓缓松开环抱着她的手臂,扶着她站直。

他微微退开一步,拉开了一点距离,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落在她脸上。

“别乱跑。”他指了指远处恢复平静的牦牛群,又看了看脚下这片看似平静却危机四伏的荒原,“这里的牦牛,领地意识强,脾气凶。尤其对陌生人,很危险。”

他的目光扫过温沁沾满尘土、狼狈不堪的外套和依然写满后怕的脸庞,最后落在她单薄的身形上,语气加重了几分:“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风依旧在空旷的谷地里呼啸,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尘土,刮在脸上带着生疼的寒意。

远处巍峨的雪山沉默依旧,牦牛群重新低头啃食,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只有温沁剧烈跳动的心脏、脸颊未退的滚烫、手臂被碎石硌出的隐隐刺痛,以及衣服上残留着的、那混合着藏香与男性气息的灼热味道,无声地诉说着刚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真实,以及那个将她从死神镰刀下拉回、滚烫得令人心悸的怀抱所带来的、复杂难言的冲击。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臂,仿佛这样就能锁住身上残留的那份灼热,也锁住心底那份失控的悸动和劫后余生的虚软。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荒凉的地平线,不敢再看身边那个如山岳般沉默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