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深处,潮湿的青石板贪婪地吸吮着寒意。
温沁蜷缩在冰冷与污秽之中,意识在剧痛的波涛里浮沉。每一次试图汲取空气,都像在吞咽碎玻璃,尖锐的窒息感撕扯着她薄弱的喉管。
视野里是摇晃的、扭曲的黑暗,布满了闪烁的金星,和那只流浪猫在竹筐后警惕的、荧绿的眼睛。
那散落一地的白色小药片,是她通往生的浮桥,却又如此遥远。
“药…药…”温鸣带着哭腔的嘶喊刺破了死寂。
他几乎是扑跪在地上,双手在冰冷潮湿、布满粘腻青苔和不明污渍的石缝里疯狂摸索。
指尖被碎石划破也浑然不觉,只凭着模糊的视觉和本能的急切,将沾染了泥水的药片一颗、一颗、又一颗地捡拾起来。
冰凉的颗粒回到他掌心,带着淤泥的气息和弟弟滚烫的体温。“姐!找到了!张嘴!”
他颤抖着手,将一粒混着泥水的药片塞进温沁微张、冰冷得可怕的嘴唇之间。
苦涩在舌尖蔓延开的瞬间,温沁的身体猛地一抽,如同搁浅濒死的鱼。
紧接着,又是一粒。温鸣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温沁汗湿的额发上,混着她的冷汗滑落。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粘稠地流淌。
巷口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勾勒出温鸣少年单薄却紧绷如弓的脊背。终于,温沁胸腔里那沉重得骇人的撞击声,渐渐褪去了撕裂般的狂暴,转为一种令人心惊的、持续而深沉的钝痛。
她急促的喘息慢慢平复,化为一声声虚弱绵长的抽气。冷汗浸透了她单薄的外套,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让她抖得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叶子。
“……姐?”温鸣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肩膀。
温沁极其缓慢地睁开眼。
眼前模糊的重影渐渐聚焦,映出弟弟那张写满惊恐、泪水纵横的脸。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一点微弱嘶哑的气音。她用尽残存的力气,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眼神疲惫空洞,像被风暴肆虐后的荒原。
温鸣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冰冷的身子紧紧搂住,把头埋在她瘦削的肩上,压抑的呜咽在狭窄的巷子里沉闷地回响。
温沁的身体僵硬了片刻,随即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丝支撑,无力地靠在弟弟并不宽阔的胸膛上。
她没有流泪,只是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仿佛要隔绝外面整个世界。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试图用这新的痛楚,压制住心脏深处那无法言说的碎裂感。
那抹刺目的猩红,如同烙印,深深地灼刻在她死寂的瞳孔深处。
翌日,黄昏如约而至,给古镇的灰瓦白墙镀上一层疲惫的金晖。
河水依旧流淌,桨声欸乃,却带着昨夜寒气的余韵。
温沁坐在老位置,身下是那块洗褪了色、边缘甚至有些毛糙的深蓝绒布。摊上依旧是那几串孤零零的松石珠串,只是昨夜被阿婆嫌弃的那条深色手串,被她默默地收了起来。
她比昨天更沉默了。本就苍白的脸在暮色里近乎透明,眼下是两抹浓重的鸦青。
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小心而费力,仿佛胸腔里装着易碎的琉璃。
昨夜巷中的挣扎耗尽了她的元气,也抽走了她眼中最后一丝微光。
她只是低着头,用一块柔软的旧绒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摊上那几颗光泽黯淡的散珠,动作机械而专注,仿佛这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事。
那颗破碎的心仍在沉闷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拉出酸涩的钝痛,提醒着她昨夜看到的一切绝非噩梦。
“姐,喝点热水。”温鸣蹲在旁边,把保温杯塞到她手里,担忧地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嘴唇,“要不…今天早点收摊?风太大了。”
温沁摇摇头,指尖冰凉,接过保温杯,却没有拧开。杯壁传递来的温热,丝毫无法驱散她骨子里的寒意。
她只是更紧地裹了裹身上那件单薄的外套,目光落在缓缓流淌的河水上,失焦而遥远。
乔野的脸,那女人妩媚的笑容,那抹猩红的指甲,如同鬼魅的幻灯片,在她眼前无声地循环播放。
胃里一阵翻搅,空荡荡得只剩下一股尖锐的酸楚。
温鸣抿了抿唇,没有再劝。他默默地从书包里拿出练习册,借着路灯微弱的光线开始写作业。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成了这片寂静角落里唯一的背景音。
空气凝滞,沉甸甸地压着两颗年轻而伤痕累累的心。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凝固的沉寂。
温鸣警觉地抬起头。温沁擦拭珠子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尖却收得更紧。
“小沁!”
熟悉的声音带着轻快和喘息。
乔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摊位前,挡住了斜射过来的最后一缕光线,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阴影。他穿着挺括的深灰色羊毛大衣,里面是熨帖的白色衬衫——并非昨夜那件条纹的。
头发精心打理过,脸上挂着温沁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让她心脏骤然紧缩的温柔笑容。
“等久了吧?今天下午那客户真是难缠,拖到现在才脱身。”他语速很快,带着销售特有的流畅,目光在温沁苍白得惊人的脸上飞快地扫过,掠过一抹惊疑,随即被更深的笑容掩盖,“看你这小脸白的,药没按时吃?”
温沁没有抬头,更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他出现时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用那双含着水光的眼睛专注地望向他。
她依旧低着头,视线胶着在指尖那颗小小的、坑洼不平的松石珠子上,仿佛那里面有她全部的世界。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所有的喧嚣都退潮般远去,只剩下乔野的呼吸声和温鸣陡然捏紧笔杆的细微声响。
乔野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
他放下纸袋,自然地蹲下身,高大的身躯屈就着,试图与温沁平视。
“怎么了?生气了?怪我昨天没回消息?”他伸出手,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去揉她的头发,带着亲昵和安抚,“昨天真是在陪一个大客户应酬,手机静音了,后来喝得有点多,直接睡公司了……”
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柔软发丝的瞬间——
温沁的目光,却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骤然钉死在乔野宽阔的肩线上。
在他高级羊毛大衣左侧肩线与领口交汇的微妙弧度处,牢牢地黏着一根头发。
一根不属于她的头发。
它纤细,带着精心烫染出的弧度,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温暖的、带着光泽的栗棕色。
它如此突兀地依附在深灰色羊毛的经纬之间,像一道刺眼的伤疤,又像一个无声的、充满嘲讽的宣告。
温沁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旋即又被冻结。她猛地抬起头,动作之快甚至牵扯到脆弱的颈骨。
乔野被她眼中猝然爆发的、混合着巨大伤痛与冰冷质问的光芒惊得一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温沁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只纤细得能看到淡青色血管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精准,伸向那根栗色头发。她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在距离大衣几毫米的地方停顿了一瞬,仿佛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确认这并非幻觉。
终于,她的食指和拇指极其轻柔地捻住了那根发丝,小心翼翼地将其拈起。
那根头发,脱离了遮蔽物,在傍晚微凉的空气中,清晰地、轻飘飘地悬在她与他之间。
乔野的脸色瞬间变了。
刚才那刻意维持的温柔笑容如同劣质的墙皮,簌簌剥落,露出一闪而逝的慌乱。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肩膀,喉结急速地滚动了几下。
“这…”他的声音失去了方才的流畅,带上了一丝干涩的沙哑,“哦,这个啊!肯定是今天开会时坐我旁边那女同事的头发。李惠子!就那个新来的,头发卷卷的,话特多,老是往人跟前凑!”他语速更快,眼神却飘忽不定,不敢与温沁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谎言的眼睛对视,“她那头发嘛,染得黄不黄棕不棕的,还老掉…烦死了!别管它…”
他试图用夸张的语气掩饰过去,同时身体急切地前倾,张开手臂,像要强行将她搂入怀中,用这种惯用的肢体接触来打断她的审视,融化她的冰冷——“小沁,昨晚没联系你,我都担心坏了。你看我现在不是马上赶过来了吗?别生气了,好不好?我们回家…”
那股混合着古龙水、烟草,还有一丝陌生的、甜腻女性香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气息昨夜曾飘散在那个街角。
温沁的身体在他靠近的刹那,像触了电的含羞草,猛地向后一缩。
动作快得带翻了摊位上盛着几颗散珠的旧瓷碟,“啪”地一声轻响,珠子滚落在蓝绒布上。
她避开了他的怀抱,如同避开滚烫的烙铁。
而这个闪避的动作,却让她的视线以一个微妙的角度,捕捉到了一个更致命的印记——
在他微微敞开的白色衬衫领口内侧,靠近喉结下方的位置,一点极其细微的、近乎被忽略的淡粉色痕迹,正暧昧地印在那里。
那颜色,像初开的樱花,娇嫩而富有暗示性。
温沁几乎不用口红。她的唇色总是苍白的,带着病气的粉。
而领口上这一点淡粉,却是饱满的、新鲜的、带着刻意涂抹留下的印记。
刹那间,温沁感觉脚下的石板仿佛瞬间崩塌。她整个人被抛入了冰冷刺骨的深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拧。
昨夜巷子里那种撕裂般的剧痛以十倍的力量卷土重来,让她眼前发黑,几乎喘不上气。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
乔野扑了个空,手臂尴尬地悬着。
顺着温沁的目光,他也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领口。当那点淡粉色映入眼帘时,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
他猛地抬手,用指腹狠狠地、近乎慌乱地用力擦拭着那个地方,衬衫布料被他揉搓得起了褶皱。
“肯定是中午吃饭,那帮人起哄,不知道谁搞的恶作剧。”他抬头看向温沁,急切地辩解,眼神却闪烁得像抓不住的流萤,四处游移,充满了心虚的狼狈。
谎言。
拙劣的、敷衍的、一个叠着一个的谎言。
像一层层肮脏的油污,糊满了她曾经珍视的一切。
那根栗色的发丝,那点淡粉的印记,昨夜街角那灼痛她双眼的猩红……所有的碎片在她脑中轰鸣着拼凑完整。
温沁没有再看他。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她费力地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颤抖着双手,从帆布包里摸出那部旧手机。
屏幕边缘的磨损痕迹此刻显得如此狰狞。她的手指因为脱力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手机,好几次才艰难地解锁屏幕。
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缓慢地、用力地戳点着,每一个按键都像是在按下她破碎的心脏。
屏幕的光映着她惨白如纸的脸。
几秒钟后,她把屏幕转向乔野,动作像举起一块千斤巨石。
上面只有一行字:“你昨晚去哪了?”
那冰冷的方块字,像一面毫无温度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乔野此刻所有的狼狈、慌乱和不堪。
它们无声,却比任何声嘶力竭的质问都更有力量。
乔野的目光接触到屏幕的瞬间,如同被火舌燎到,猛地缩了回去。他脸上的慌乱迅速凝结成一种僵硬的冰层,眼神闪烁得更厉害了,嘴唇翕动着,却半天吐不出一个音节。
周围摊贩的喧嚣、游人的笑语,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巨大的噪音,无情地嘲笑着他的谎言。
温沁就那么举着手机,固执地、死寂地看着他。
那双曾经盛满对他无限温柔和依赖的水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深渊般的绝望和洞悉一切的质问。
风吹乱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她光洁却毫无生气的额头。
漫长的几秒死寂。
乔野猛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那屏幕,也不敢再看她那双眼睛。
他忽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仓皇的压迫感。
他胡乱地整理了一下被自己揉皱的领口,动作僵硬而急促。
“我突然想起来,”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语无伦次,“公司还有一个急事等着我处理。特别急!必须马上回去!”
“小沁,你好好摆摊,别胡思乱想!我忙完就来找你。”他语速飞快,仓促地丢下这几句话,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转身的动作太急,带起了一阵风。那风卷起温沁摊位上蓝绒布的一角,也吹得乔野深灰色大衣的下摆猎猎翻飞。
他大步流星,慌乱地逃离这个小小的、无声的审判之地。
背影在渐浓的暮色和斑驳的光影里,显得如此仓促、单薄,甚至透着一丝狼狈的佝偻。
每一步都踏在温沁碎裂的心尖上。
温沁的手缓缓垂下。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蓝绒布上几颗滚落的松石珠子,也映亮了她空空如也的眼神。
她盯着他消失在人群尽头的方向,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骤然抽走了灵魂的瓷偶。
视野边缘再次泛起熟悉的黑晕,心脏的剧痛如同冰锥,一下下凿击着她的胸腔。
昨夜在巷子里捡拾药片的绝望感,排山倒海般将她淹没。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摊开的掌心,还残留着那根栗色长发冰冷的触感。
她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掌心,纤细的手指无法控制地痉挛着,指甲一点、一点地,深深地掐进柔嫩的掌心里。
皮肉被挤压、刺破。
殷红的血珠,如同绝望的泪,无声地渗出,沿着她掌心的纹路,蜿蜒滴落在褪色的蓝绒布上。那蓝色,仿佛是她被彻底玷污了的天空。
心碎无声,却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