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苗会爬的时候,阁楼成了她的游乐场。她总爱揪着染缸边的蓝布条晃,咿咿呀呀的,像在跟布料说话。陈蓝做活时,就把她放在缝纫机旁的竹筐里,筐底垫着块茶蓝布,上面缀着几枚铜纽扣——维特特意磨圆了边角,怕硌着孩子。
开春后,“忠贞蓝”的名声慢慢传开,城隍庙的铺子开始催货,说城里的姑娘都爱这颜色,说“比胭脂还养人”。陈蓝白天在染坊忙,晚上就在阁楼赶工,缝纫机的“哒哒”声混着蓝苗的哭闹,像支吵吵闹闹的夜曲。
维特把五金铺的活计往染坊挪,支了张木板当工作台,一边修洗衣机,一边看孩子。有次蓝苗抓着他的螺丝刀啃,被他抢下来时,小家伙哭得惊天动地,眼泪砸在蓝布上,晕出小小的湿痕。“等你长大了,爹教你修机器。”他捏着女儿的小手往螺丝刀上凑,蓝苗却一把抓住他的手指,咯咯笑了起来。
赵磊的服装厂开得风风火火,据说从上海进了新设备,能染出二十多种蓝色。有人来染坊传话,说赵老板放话了,“陈蓝要是肯来,以前的过节一笔勾销”。周师傅听了,往染缸里啐了口唾沫:“他那是化学染的,一股子药水味,哪有咱们草木染的清透?”
话虽如此,麻烦还是找来了。那天维特刚修好台旧锁边机,就看见几个穿工装的汉子堵在染坊门口,手里拎着铁棍,说是赵老板让来“聊聊”。周师傅的孙子吓得躲在染缸后面,手里还攥着块没染透的白布。
“赵老板说了,要么归顺,要么关门。”带头的汉子往青石板上吐了口痰,“这破染坊,拆了都嫌占地方。”
维特把陈蓝和蓝苗护在身后,手里还攥着修机器的扳手,铁柄被他捏得发烫。“我们凭手艺吃饭,不惹谁,也不怕谁。”
“敬酒不吃吃罚酒!”汉子挥着铁棍就往染缸砸,蓝水“哗啦”溅了一地,像泼了片碎掉的天。
陈蓝突然抓起剪刀,往最近的汉子胳膊上划了一下。那人疼得嗷嗷叫,血珠滴在蓝布上,红得像团火。“你们敢动染缸,我就敢拼命!”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布,却把剪刀握得死死的。
维特趁机抄起扳手,往另一个汉子的铁棍上砸去,火星“噼啪”溅在蓝布上,烧出几个小洞。“滚!”他的吼声比染坊的轧布机还响,“再敢来,我拆了你们的破厂子!”
汉子们没想到他们敢还手,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时踹翻了竹竿,蓝布落了一地,被血和泥糊得不成样子。
蓝苗吓得哇哇大哭,陈蓝抱着她,手还在抖,指缝里渗着血——刚才划那下太用力,剪刀尖戳破了自己的皮。维特赶紧找布条给她包扎,血珠滴在蓝布上,晕出朵小小的红,像开在靛蓝里的花。
“都怪我,”陈蓝的眼泪掉在蓝苗脸上,“要是当初没跟你……”
“胡说啥!”维特按住她的手,厚镜片后的眼睛红得像染缸里的新浆,“有我在,天塌不了。”他捡起块沾血的蓝布,突然说,“这血印留着,以后做成布标,就叫‘守贞布’,让买布的人知道,咱们的蓝,是拿命护着的。”
周师傅蹲在地上捡被踩脏的布,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这群畜生,”老人的拐杖往地上戳得咚咚响,“明天我就去找街道主任,我就不信没王法了!”
那天晚上,维特把染缸重新灌满水,陈蓝把沾血的布一点点洗净,血印却像长在了布里,怎么也搓不掉,蓝得更深沉了。蓝苗睡在竹筐里,小手里还攥着枚铜纽扣,大概是白天抓来的。
“以后得更小心了,”陈蓝摸着布上的血印,声音轻得像叹息,“赵磊不会善罢甘休的。”
维特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火苗舔着铁架,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我明天去买把锁,把染坊的门加固。”他从工具箱里掏出块铁皮,“再做几个铁护板,挡在染缸外面。”
陈蓝看着他敲敲打打的样子,突然笑了:“你这是要把染坊改成堡垒啊。”
“差不多。”维特把铁皮敲成盾牌的样子,边缘缠上蓝布条,“以后你染布,我守着,谁也别想动咱们的东西。”
深夜的染坊静悄悄的,只有锁边机的齿轮偶尔咔哒响一声。维特把那块沾血的蓝布晾在竹竿上,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血印在蓝布上泛着微光,像颗嵌在夜空里的星。他突然觉得,这血印比任何针脚都结实,把他们和这片蓝,牢牢缝在了一起。
蓝苗在梦里咂了咂嘴,大概是梦见了茶乡的野果。陈蓝靠在维特肩上,闻着他身上的铁屑味,突然觉得踏实——有他的扳手,有她的剪刀,有女儿的哭声,再大的风雨,也吹不散这染坊里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