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 局内章

更新时间:2025-11-12 04:06:02

第三章 局内

(一)

老鸭确信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岳母变成了一只蝴蝶。那是四月的一个下午,老鸭的母亲在经历了数日的昏迷后,终于逝去了。当时,阳光照在院里的一片空地上,一只白色的蝴蝶在阳光里翻飞着,久久不愿离去。

对于岳母的死,我也非常难过。尤其是想到岳母在世时,对老鸭和我的种种关心,便更是悲从中来。所以,我也倾向相信妻子这种善意的迷信,以至于后来我每当见到蝴蝶,首先想到的就是这蝴蝶没准儿是老鸭的母亲。我敢保证我的感觉是真实的,丝毫没有半点儿揶揄的意思。

但我必须承认,从我到绛县起到葬礼结束为止,我的悲哀是不连贯的。首先是葬礼的安排,使我的感觉变得断断续续。当然,这些安排非常周到细致,同时又带有强制性和连续性。就如同日出日落,如同我们一天中的二十四小时,没有人会对它提出异议(因为葬礼不是在这个故事里要谈论的内容,我打算为它另写一篇故事)。

我想说明的是,由于我初来乍到,对这里的殡葬制度不太熟悉,所以感到有些无所适从,尤其看到岳母的表弟与神汉为哪种安排更为妥帖而发生争执时,我发现伤心是件复杂的事,不管对生者还是对死者都是如此。在这件复杂的事情里,岳母的表弟与神汉都是各自意义上的权威。权威的出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使我不能一心一意地哭泣。换句话他们让你哭你就得哭,不让你哭你就不能哭个没完◎相信在乡下久住的人,都有类似的经历。但这对我来说,的确是头~次C

如果说权威的出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那么,下面这事则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在岳母的棺材前磕完头,刚进里屋,便被身穿重孝的老鸭拉到一旁。她顾不得责怪我"而是让我赶快把皮包锁好。“有小偷,”她说,“上午姐就被偷了五十块钱,她的衣服就挂在这架子上。”老鸭指了指墙角的衣服架,上面仍然挂着几件衣服。听了这话,我着实有些吃惊,竟然有人在这种时候作梁上君子。吃惊之余,我不禁提高了警惕,把本已放到地上的皮包里里外外又倒腾了一遍,确信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才稍有些放心。

(二)

说老实话,我对这种话题有着天然的兴趣。在我写过的为数不多的几篇小说里,讲述的都是类似的事情。儿子怀疑父亲是叛徒;妻子怀疑丈夫有外遇;被打劫的出租车司机有可能是劫匪;一个单位的同事却潜藏杀机。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儿小,最终不了了之。为此,我简述过个中原因,即我所迷恋的不是罪恶本身,而是一种与罪恶相关的神秘氛围,它可以充分发挥我的想像力。

想不到这事真让我赶上了。我想绝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一定要把小偷查出来。凭我的判断,这是个胆大妄为的盗贼,决不会只偷那么一次。

每天来院里的人很多,光打杂的就不下二三十人。这给我的破案带来了一定的难度。但经过细心观察,我发现在这些人当中,经常呆在屋里的其实只有三个:王老师、神汉和岳母的表弟。神汉和岳母的表弟在此之前我已经有所提及,而且待会儿我还要交待,这里重点说一下王老师。

王老师与我的岳母在同一个中学。岳母教语文,王老师教画画。我头一眼看到王老师时,他正在往棺材上刷清漆。他刷得很仔细,从不抬头看周围的人。据说他跟岳母的关系很好,这次是专门跟学校请假为岳母料理丧事的。我到绛县时已是下午,没过多久王老师就走了,连晚饭也没吃。

第二天看到王老师,他已经用立得粉在棺材的两侧勾好了龙凤图案,正在用水粉颜色涂一朵云。那朵云已经被涂上白色了,再涂上蓝颜色后显得很有层次。

后来从老鸭嘴里我又断断续续地听到王老师的一些事。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说王老师在文革期间画毛主席像,把主席下巴上右边的痣画到了左边。其实当时他是照着毛主席画像画的,他的技术很好,但不懂得物体之间的对应关系,看画上的痣在他的左边他就画在了右边。所幸我岳母看出了这一点,并马上给他指了出来。王老师差点没吓昏过去,要知道这画已在操场上挂了两个星期。从此,王老师便认为我岳母对他有救命之恩。

不管这件事是否属实,他画的龙、凤、云彩和莲花都不会有任何问题。从王老师埋头画画来看,他是用画我岳母的棺材来表达对我岳母的哀思,因此,绝不会想到去偷东西。

(三)

岳母下葬那天,一共开了五个追悼会。它们分别代表岳母的学校,岳父所在的检察院,县教育局,街道办事处及亲朋好友。像王老师一样,很多人既是岳母的同事,又是岳母的朋友,又是岳母的邻居,所以这五个追悼会从形式到内容都有些重复。在此之前,我说过不谈葬礼。但不谈葬礼,就得讲丢东西的事,因为继老鸭的姐姐丢钱之后,厨房里又发现少了十斤猪肉。

如果说丢钱的事仅限于亲戚范围知道,丢肉的事便使这个范围从亲戚扩大到院子里的每一个人。这件事是在厨房帮忙的于阿姨在做午饭之前发现的。

岳母家一共雇了五个做饭的。因为每顿饭有二十多人同时进餐,院子里支起了两口大锅,还支了五六张桌子。人多的时候坐不下,就只好分拨吃。

即便在吃饭时,老鸭也嘱咐我别忘了看看屋子,尤其是里面的那间屋子。因为屋里不但有家里人的衣物,还有许多诸如香烟、白酒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准备在下葬那天使肉丢了,午饭没有肉,神汉看上去似乎不太高兴。他一个劲儿地抽烟,不抽烟时就吩咐他的手下干这干那。我看得出来,他希望葬礼拖的时间越长越好,以便能跟下一个葬礼连上。所以,我觉得他的不高兴是装出来的。

与神汉相比,岳母的表弟则显得过于悲痛。他会突然中断手里的事,比如抄挽联,坐到岳母的棺材前发呆,有时还会失声痛哭。但这个表弟的来历,连岳母家里人都不清楚。

据老鸭说,岳母生前对这个表弟就十分信任,岳母逝世后又忙前忙后,累得不亦乐乎。他经常在一些小事上跟神汉争吵,最后,还是由岳父出面,写了个葬礼分工表,贴在院里的墙上,每人按这个分工表各司其责,两人的争吵才告平歇。

谁都知道,岳父是个平和的人。岳母的过世,对岳父的打击一定很大。他终日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只有到院里上厕所时才出门。看到他悲痛的样子,我也不忍心打扰他。

岳父本来在北京工作,五七年被错划成右派,下放到山西,从此便在绛县安家落户。他和岳母一共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其中最小的女儿叫李老鸭,由北京的舅舅带大,后来成了我的妻子。

由于家里本来就人多,加上别处来的七大姑八大姨,我来绛县的当天晚上就住进了附近的招待所。所以白天我呆在岳母家,晚上回招待所睡觉。

(四)

岳母下葬的那天早晨,岳母的表弟拿着两套孝服和一捆粘着白纸的柳树条找到我和老鸭的姐夫,他让我们俩把孝服穿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老鸭的姐夫先急了。

老鸭的姐夫在北京做生意,在京郊有一百多亩地,在城里还有一个酱油批发站。他问岳母的表弟这是谁的主意,岳母的表弟说这是神汉的。按本地的规矩应该是岳母的侄子或外甥干这事,岳母没有侄子或外甥,就应该轮到女婿了。

我对那些柳树条发生了兴趣,问老鸭是干什么的。老鸭 说那是路标,一共六十四根,代表着岳母六十四年的人生历程。一会儿下葬的时候,我要把这些柳树条插在路旁,为岳母的亡灵引路,而姐夫要跑在棺材前撒纸钱。

我对老鸭说,我恐怕跑不了那么快。因为从家到墓地要跑三里多地,棺材很沉,抬棺材的人肯定要跑得飞快c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骂着神汉,我看到神汉正若无其事地坐在院里的躺椅上抽烟。倒是老鸭的姐夫做出了妥协,他说纸钱可以撒,但孝服他不穿。

老鸭也不愿意看我为难,她给我找了辆拖拉机。拖拉机上是一群小孩和一大堆花圈。

(五)

岳母墓地的风水很好,背靠着群山,对面是一条河流,

而两边则是一望无际的麦田。

把棺材下到墓穴之后,除了填土的人,其他人都要回避。那些填土的人早早就等在那里,他们看上去跟神汉一样,像一些专门填土的。填土之前,他们先把土装进许多尼龙袋子里,然后用这些袋子把墓穴堵上。

我问老鸭,棺材里都放了些什么。老鸭把我拉到一旁, 压低声音说棺材里有一些吃的,一块手表,一个金戒指和一副金耳环。其中手表、金戒指和金耳环是半夜又打开棺材放进去的。因为岳母入殓的时候,许多人都在场,这样做是为了防止盗墓。

(六)

我至今还能回想起岳母出殡前,头天夜里的情景。那天晚上,所有的人都不能睡觉,我们这些亲属还要在路旁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守灵。

我坐在一堆稻草上,又冷又困。岳母的表弟不时地为棺材前的长明灯添油。岳父对我说你要是太困就回屋里睡会儿,于是我便回了屋子。因为我已买了第二天下午回北京的火车票,所以当天下午我就把旅馆的房间退了。

我在床上躺了不一会儿,老鸭也进屋了,躺到我身边, 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来了这么多天,俩人还没有亲热过。有一回我想让她去旅馆,她说这段时间不能出门,在岳母去世后,她甚至连脸都没洗。她告我说神汉说过,如果这时候洗脸,岳母就会把洗脸水喝掉。我用舌头舔了舔老鸭的脸,果然是咸的。想不到我这么一舔,弄得李老鸭还挺烦,她轻轻推开我,说,所有的亲戚都是在岳母去世前过来的,只有我过了两天才到,所以,她觉得我们俩的关系可能够呛。我没想到老鸭会把这事看得如此严重,竟然跟我们俩的婚姻联系到一块儿。不过,我们俩结婚确实是岳母撮合的,四年前我追求老鸭的时候,岳母正好也在北京,她看了我之后非常满意,认为我是一表人才,她要等看到老鸭和我结婚后再回山西。为此,岳母还专门找人测了老鸭和我的生辰八字。

老鸭又问我北京的事顺吗?我说还行。我本想再问问老鸭小偷查出来没有,但她已经睡着了。接着,我也睡着了。

睡梦之中,我看见一只手撩开门帘,王老师和岳母的表弟蹑手蹑脚地来到衣架旁,翻挂在架子上那些衣服的兜。当时我吓得够呛,裹在被子里不敢出声。俩人翻完兜,又去抱桌子上的烟和酒。借着过厅的月光,我看见神汉在门外接应。那天夜里他们偷了很多东西,几乎是见什么偷什么,以至于他们离开时,每个人的口袋里都塞得鼓鼓的。

一九九六年八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