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 外景章

更新时间:2025-11-12 04:06:01

第二章 外景

1

石老康站在窗前,一架波音757从他的眼前昂首飞过。 飞机离石老康很近,以至石老康能看清飞机翅膀上的螺丝钉。哥们用弹弓就能把它打下来。石老康心想。石老康心里这么想的时候,飞机已飞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机场附近几幢高大的违章建筑,其中也包括石老康正置身其中的招待所。

没来H市之前,石老康就听到一些关于孔雀机场的议论。有人说这个机场离市区太近,因此,修建一个新机场的计划正在拟议中。也有人说当地驻军准备把它变成军民两用机场,条件是训练之余,空军派飞机为来往于各省会间的航班护航。石老康下飞机那天,果然看到停机坪上停放着几架战斗机。这个发现使他心中一惊。但与石老康听到的那些传闻相反,正确的解释是孔雀机场原本是个军用机场,只是近些年为适应H市开放搞活的需要,才把它改成民用机场的。

对机场及飞机的思考,分散了石老康的注意力,也使他暂时忘掉了飞机起降时的难受劲儿。用石老康自己的话形容,那股难受劲儿绝不亚于家里的宠物死了。现在,他又有了比坐飞机更难受的感觉,那就是一连几天,他都没有打听到李小蛾的下落。下午,从海边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家报社的门口,石老康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才抑制住进去刊登寻人启事的冲动。回到招待所房间,石老康已经完全没有心思改剧本了。他甚至打算开始构思另一部剧本,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那架波音757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从机场起飞的。这也许是这一天从H市飞走的最后一架飞机'因为前面说过,机场周围的违章建筑太多,H市没有夜航。这就是说,当它起飞时,天光已渐渐发暗。站在窗前,石老康能够感受到微凉的带有一丝腥味的海风。

2

也是在一个类似的黄昏,石老康修改了一整天剧本后, 带着他的花岗岩脑袋去海边散步。说花岗岩脑袋,丝毫没有贬损他的意思。石老康是我的朋友,这里只是为了说明他大脑麻木的程度。对于一个靠写作为生的人,麻木比顽固更可怕,比脑袋里装满四川花椒还要糟糕。

这天,导演告诉石老康由于飞机的缘故,这部戏不准备搞同期录音。因此,有关环境声的描写恐怕要做些改动。好在要拍的是生活剧,不以声音见长。石老康虽然表面不在乎,心里却非常别扭。按原来的构想,地上掉根针都应该能够听到。

下了出租车,石老康便看到了李小蛾。在波光粼粼的背景中,她刚开始是一团模糊的影子,石老康又往前走了几步,这个影子才变得逐渐清晰.当时,她-个人站在海边,正在朝落日和大海的深处眺望。接下来的对话,则有点像特务接头。

“小姐,干吗-个人站在海边,老家是不是发大水了?”

石老康问。

“没错,你怎么知道的?”李小蛾说。

“我还知道你生母早逝,贪财的后娘把你许配给邻村的傻子。从此,你夜里穿着衣服睡觉,枕头下面还压一把张小泉剪子。可据我所知,你们老家连年丰收,除下过一次比绿豆还小的冰雹,没发生过任何灾情。”石老康说。

“你这人真逗,你们北京人都这么逗吗?”李小蛾说。

在石老康回答李小蛾之前,我必须作一更正。前头说这段对话像特务接头,只对了一半。因为据石老康讲,这是他俩做爱时的对话。这就是说,他俩是先交换情报,然后才对暗号。石老康记得李小蛾一边用身体配合着他,嘴里边吃着甘蔗,完全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而石老康自己则没过多一会儿,便感觉到一股真气被人从脚心抽走了。他极不情愿地付钱给李小蛾。按石老康自己的话说,他是花十块钱打面的,结果才坐了一公里。他嘱咐我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更不要把它编成故事。

“不过,从那之后,我的状态确实好多了。”石老康补充说,“要写,也应该强调这积极的一面。感情这东西跟别的不同,你越觉得不公平,就越难分难舍。后来李小蛾也十分投入,完全不像是生活所迫的样子。”

3

通过那次谈话,李小蛾就认定石老康在H市时间不短, 否则不会对这里的情况如此熟悉。石老康则对李小蛾说,你都在这儿呆两年了,不是照样分不清棕桐和椰树吗。尽管李小蛾被一下问住了,石老康还是向李小蛾坦白他下飞机的当天晚上,就被带到一个叫候车室地方。看到房间里坐满了小姐,石老康的心怦怦狂跳。连摄像递给他烟他都没接住。烟掉在一位妈咪的脚上,烧坏了她的丝袜,还把她的脚背烫起了一个水泡。石老康承认,他是平生头一次见这阵势,但那么多小姐,没有一个像李小蛾那样让他动情的。李小蛾表示她不相信石老康的话。李小蛾说你的话我无法相信,再说我们做小姐的也配不上你。听李小蛾这么说,石老康就没再吭声。李小蛾又告诉石老康,除了林场一头大象,她在H市没什么朋友,因此她知道大象一些有趣的习性。她答应哪天带石老康去看那头大象。石老康听了,轻轻叹了一口气,把李小蛾搂在怀里。从此,石老康不管到哪儿都带着李小蛾,丝毫不在意组里说他自带干粮。

一天夜里,李小蛾带石老康到海边游裸泳。李小蛾告诉石老康说,其实过去有一个老板曾经特别喜欢她。那个人有老婆,他表示回去就跟老婆离婚,然后娶她。但他一走便杳无音讯。石老康开始怀疑,那天在海边李小蛾是不是在等那个男人。

回到房间,石老康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粘着沙子,冲了十几遍都没有冲净。李小蛾问他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生气了。石老康说我为什么要生气。李小蛾说那给你讲几句骚话吧。石老康说,千万,别。有一段时间,石老康一度想教李小蛾识字,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热情是多余的。李小蛾不但会讲“一江春水向东流”,还知道Adidas的缩写是AIDS。

4

我见到石老康的时候,石老康已经在H市呆了一个多月,稿已改得八九不离十,电视剧也即将开拍。我到了以后,和石老康住在隔壁。他跟李小蛾的事,有一些是石老康自己跟我说的,有些是组里人跟我说的。凭着我敏锐的洞察力以及对石老康的了解,我认为有些事情是真实的,有些事则或无中生有,或添枝加叶,夸大其词。

制片主任希望我能写出几篇有分量的稿件,以利于这部电视剧的赞助和发行。他几次向别人介绍我说,这位先生是京城某大报的歌舞记,专门报道娱乐圈的事情。去年因将某剧团用人穿上熊猫皮冒充熊猫表演的丑闻诉诸传媒,从而拉开了文艺团体改革的序幕而名噪一时。说实在的,他这么介绍我是出于好意,他所说的也确有其事。这就更使我左右为难。我不习惯在完成一件事情之前,让人家抱有很大的希望。而我之所以来到H市,则完全是由于石老康的推荐。

跟了两天现场并采访了一些主创人员后,我写了一篇通稿和几则花絮。经剧组同意,在此将花絮披露若干:

花絮一女主演一到夜里就听见鸡叫,吵得她不得安宁。派人明察暗访,方圆五公里内并没有鸡。原来女主演因主演过立志扎根边疆的女知青而获金鸡奖。她所听到的是金鸡打鸣。

花絮二摄像调焦久调不准,原来是他把镜头拧了下来而他自己竟未察觉。

花絮三男配角曾获最佳男配角殊荣。但因为他不愿跟动物和儿童演戏,最男配遂被称为最难配。

花絮四某领带厂厂长请剧组吃饭,席间提及赞助,厂长坦言:“要钱没有,要领带倒有几条。”

花絮五导演走在街上,被路人拉去与猴比赛上树摘椰子,结果猴子赢了。导演说这是盲目追求进度的结果。导演如是说,是因为制片部总嫌进度太慢。

还有一些花絮比较有意思,比如女主演一次闹着要吃小灶,气得做饭的于师傅往女主演的烧茄子泥里撒了泡尿……遗憾的是,由于人所共知的原因,我不能把它们变成文字。

关于剧情,石老康拒绝向我作任何介绍,他说已在不同的场合跟不同的人说过不下二百遍了。现在,这个剧的剧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听他这么讲,我也就没再强求他。我知道他这种人外表冷漠,内心狂热,是个典型的“愤青”。再说,石老康的抱怨也有他的道理。看过剧本,我才发现在出资方的力主下,许多对话都加上了很强的地域色彩,如“呢间中华园啤酒城就系阳光酒店同埋明月楼宾馆侧边,系机场搭的士,十二蚊都唔驶跳表”、“各位大佬,咪诈型住。且看我怎样把它搞掂。”等等。

在H市呆了不到一周,我正觉得有些无所事事,报社就来电话催我回去采访《图兰朵》。我坐上当天下午的班机就走了。当然,我匆匆离开H市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原因,那就是七、八年前,我在H市闯荡过。给人算过命,还摆摊卖过菠萝。

5

临来H市时,京城正风传将发生地震。虽然地震局辟谣说近期并没破坏性地震,石老康心想就是观赏性的地震也受不了。尤其在听说某郊区县已组织群众疏散,一些要害部门都派了兵后,石老康更是不敢马虎。他买了多方便面、矿泉水,并把它们摆放在家里的各个角落,在所谓确切消息将被证实的那段时间,石老康还跟女友崩崩到天安门广场蹲了两个晚上。

就在石老康跟李小蛾游裸泳的那天夜里,石老康接到了崩崩从京城打来的电话。崩崩告诉石老康说她一切都好,而且是大好不是小好,只是家里的方便面全被耗子吃了。说着说着,崩崩便在电话里哭出了声。她说咱们家出事了,你快点回来吧。厨房水管子漏水,刚刚铺好的地板都变成木排了°挂了电话,李小蛾问这女的是谁,石老康说是我的女朋友名叫崩崩,我们都认识八年了,八年了,别提它了。嗨,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石老康上飞机那天,李小蛾没有来送他。在舷梯上,石老康用他那双被泪水弄得混浊的眼睛,深情地望了一眼机场候机楼,心中默念着:小蛾,我马上会回来的。果然石老康在家里呆了不到三天,就回来了。需要指出的是,来H市之前,石老康的眼睛刚做完近视眼矫正手术,眼睛怕光,而且肿得像桃。

石老康这么快回H市,一方面是因为他没改完剧本,开机时间又不能变更;另一方面是他回家后,发现情况并不像崩崩在电话里说得那么邪乎。无非是走廊的地板有点翘,他把地板揭下来,往水泥地上又刷了一层防水胶就解决了。

看到石老康带给她的玳瑁梳子和珍珠项链,崩崩显得十分高兴。她哪里知道,这是石老康由于心里负疚才给她买,的。她戴上项链,又把梳子别在头发上,在镜子前照了又照。

与崩崩做警幻所训之事的时候,石老康心想这一趟也算是不虚此行,因为这种感觉和节奏,跟放木排差不太多。同时,他又将崩崩的床上功夫跟李小蛾暗自作了一番比较,结论是两人各有千秋。只是在完事后,石老康不自觉地去裤兜里掏钱,等他意识过来后,一片冷汗布满了他的额头。

除了跟崩崩在一起做爱修地板外,石老康还见了李大卫、廖家伟几个老朋友。他们证实说有一天京城确实地震来着,但震级之小,几乎令人感觉不到。当时廖家伟正在家里听一首萨蒂的钢琴曲,地震的瞬间,他发觉一个乐句变得有些炫耀,不太符合作曲家那种简洁、朴实的风格。而李大卫说他当时正在往鸡蛋壳上画仕女图,当时他什么都没感觉到,只是在第二天早晨,他才知道他为什么在仕女的脸上平添了一撇胡子。

6

其实,石老康也不是没有认真地思考过他和李小蛾的关系。他认为像李小蛾这种人,包括他在候车室里见过的那些小姐,就像是麦田里的蚂蚱,随便逮一只养在家里都是宠物,但它们成群地呆在麦田里就会被当成害虫。从秦淮八艳到范妮•西尔莫不如是。

回到H市的当天晚上,石老康便兴冲冲地来到明月楼。 他先是在楼下蒸了蒸桑拿,然后才到楼上的按摩间等着李小蛾。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石老康等得无聊,便在天花板上的两根金属棍上练了练引体向上,那金属棍本是小姐给客人踩背时抓的扶手。其实石老康并不觉得马杀鸡这类东西是一种享受,因为他生来怕痛,怕痒痒。比起痛来,他还是最怕痒痒。有一次李小蛾给他按足底穴,竟痒得石老康哈哈大笑,他没想到李小蛾这么有劲。

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石老康吃完盘里的西瓜,又把吐出来的西瓜籽嗑完了,李小蛾还是没有来。回到招待所不久,石老康便得了一场大病。他找来各种药吃,还请人抓来一些偏方。他吃的药品之多,即便是治好了病,也不知道是哪一种药把他治好的。

需要指出的是,在石老康他们剧组拍戏的同时,H市还有其他两个剧组,石老康跟他们某些人认识。其中一个剧组拍神话题材,另一个剧组拍古代战争题材。因此,走在大街上,石老康常能看到仙女在天上飞来飞去,路旁的餐馆里, 则常有些身穿甲胄,手持盾牌的人在吃打边炉。

生病期间,石老康还跟女主演进行过一次痛苦的交流。 女主演说她不明白,她本人有一个幸福的家,有一个疼爱她的老公,为什么还要去爱别人。石老康说对此他也有他的苦衷。跟你们演员不同,演员演好一个角色就够了,作为编剧,他必须进入他所创造的每一个角色。接着,石老康问女主演,你既然不喜欢这个角色,为什么还要接这部戏。女主演想了想,说我喜欢这部戏的节奏。

倒是制片主任,十分关心石老康的病情。他劝石老康多吃点生蛙之类的。“大补”,制片主任说。石老康一连吃了五只生蛙,结果并没出现制片主任说的那种情况。由此,他悟出了一个道理,那些相信食疗的人,吃了蚕蛹就会吐丝,就是喝了豆浆都会有反应。

入夜,躺在床上,石老康清楚地听到了椰子们掉在地上发出的沉闷响声。

7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找不到李小蛾,石老康脑子里闪现出一万种可能。明月楼的领班推测,李小蛾可能因为这个月出钟时间不够,被炒了觥鱼。石老康顿时感到自己对这件事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这一个月来,差不多有二十来天都是他和李小蛾度过的。

这天下午,石老康又来到和李小蛾初次见面的海滩。面对浩瀚的海面,他头一次领略到大自然对人的作用。他记起李小蛾曾告诉他,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和姐妹们就是在离这儿不远的码头给送回到内地的。开船的时候,甲板上哭声一片。但刚一回内地,她们就又笑嘻嘻地拎着大包小裹坐飞机回来了。李小蛾的父母不让她来,她还跟他们吵了一架。最后,她是穿着拖鞋过来的。石老康还想起接到崩崩电话的那天夜里,李小蛾从黑暗中爬起来,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但他也没去安慰她。那是他们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当时我真应该去安慰她,石老康想,她是个孩子,喜欢吃甘蔗,爱吐舌头,兜里还总装着干辣椒。但有一点李小蛾和别的女人一样,那就是离开男人之前,没有任何预兆,就如同眼前这海上的雾。而男人则不同,他们想离开一个女人的时候就大吵大闹,整天假装喝得酩酊大醉外加几次夜不归宿。想到这,石老康不禁面对大海,唱了一首《海风阵阵愁煞人呐》,接着又唱了一首《像雾像雨又像风〉。此时,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了京城的那些朋友,他们肯定会在背地里嘲笑他。内地跟这里完全是两种文化。他想。

三十这天没有拍戏,剧组的人高高兴兴地在-起包饺 子,吃年夜饭,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一扫拍戏时沉闷、紧张的氛围。跟过剧组的都知道,平常大家为一点小事拍桌子、瞪眼睛是常有的事。就拿制片人跟制片主任来说,他俩就拍坏过三张桌子,摔碎过五个暖水瓶。但此时此刻,俩人推杯换盏,完全像亲兄弟一般。导演跟女主演也不知吵过多少回,最厉害的一次是根据剧情,女主演要杀她的丈夫,女主演说她下不了手,气得导演自己给了女主演的丈夫一刀。但这次在年夜饭的餐桌上,导演对女主演说,你的皮肤真像这富强粉的饺子皮儿。说完这话,导演就睡着了。开始他还答应跟摄像一起给大家表演“轻舟已过万重山”呢。当然,他这么一睡,即让他逃过了这个节目,也避免了女主演可能的反唇相讥给他带来的难堪。

不知所措的摄像在众人的催促下,开始讲他下午在街上听到的一件事。说是一个女孩经常去林场给那儿的一头大象喂干辣椒,使得那头大象脾气变得十分暴躁。一次,那头大象用它的长鼻子分开观赏的人群,把那个女孩高高地举到半空,就是在这次事故中,女孩摔断了她的脖子。摄像的话音未落,天空便绽开了一朵朵礼花。餐厅里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声,一个曾经是老三届的剧务直喊“乌拉!”说实在的,石老康已经有近二十年没看到礼花了,此时,他看到这突如其来的礼花把H市的上空打扮得五彩缤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