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而爸爸的耳朵是半聋的,听人说话总得侧着身子,拧着眉头,很努力地去分辨那些破碎的音节。
他曾经坐在院子的老槐树下,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告诉我,我是他很多年前在村口那条浑浊的河边捡来的。
他说那时我裹着一块破旧的蓝布,哭得嗓子都哑了,是他把我抱回了家。
村里的人总在他背后议论,说我不是亲生的,养不熟,劝他别白费心血。有人甚至当面说:“你自己都吃不饱,何苦揽这个担子?”
可爸爸从没听进去任何一句话。
他依旧早起贪黑地种地、打零工,把我送进了学校。
我省下早饭钱给我买铅笔本子,冬天里把我冻红的脚捂在他怀里取暖。
直到那个下雨的夜晚,他咳着咳着就倒在了灶台前,再也没能站起来。
现在姨母来了,她说愿意出三万块钱,不是帮爸爸治病,而是要我嫁给她那个还只会流着口水玩泥巴的儿子。
她说:“你这丫头反正也不是亲生的,你爸倒了,总得有人接着你。”
爸爸偶尔喝多了,就会说起捡到我的事。
那时他总爱坐在院子里那张旧藤椅上,眯着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冬天。
“你是从河上游漂下来的,哭了一声就没动静了。”
他的声音混着酒气,却异常清晰,像是怕我忘了这段来处。
“水把你呛晕了,大冬天我跳下去把你捞起来,要不是我,你早没命了。”
河水冰冷刺骨,他连鞋都来不及脱就扑了进去。
他把我倒挂在背上,赤脚跑了两里地。
碎石硌得他脚底渗血,他却一路没停下。
我才又哭出声,活了过来。
小时候我总生病,不是感冒就是发热。
爸爸常半夜背我去敲诊所的门。
那时夜路黑漆漆的,没月亮也没星星。
风刮过树梢呜呜地响,他把我裹在他的旧棉袄里,一路小跑。
只有他粗着嗓子骂:
“早知道你这么难养,当初就该让你沉河底!”
可他的手却一直稳稳托着我,一点没松。
诊所的灯昏黄,大夫揉着眼睛开门。
大夫悄悄对爸爸喊:“得用好点的药,便宜的药效不够。”
爸爸以前干活出过意外,耳朵震坏了。
说话得凑近、大声,他才听得清。
爸爸点了支烟,狠狠瞪我:“我上辈子准是欠了你的。”
“先用好药,钱我回头凑。”
烟头的火星在黑暗里一明一灭,映得他眉头紧锁。
吊完水,天都亮了。
爸爸一夜没睡,眼里布满血丝,回去路上还在训我。
“我为你花了多少心血,等你长大赚钱,得给我养老送终。”
因为他听不清,说话总像吼。
每次听起来都像在吵架。
可我知道,那不是真的凶。
晨光里,家家户户升起炊烟。
有小贩骑车沿路叫卖包子油条,铃铛叮叮当当响。
我饿得肚子直叫,眼巴巴望着。
爸爸停下脚,瞥我:“想吃?”
我赶紧摇头。
爸爸身体不好,挣钱不容易,看病还常赊账,我得懂事。
爸爸却叫住小贩,给我买了个肉包。
“这么小个包子,要五毛,跟抢钱似的。”
他一边掏钱一边嘟囔,硬币叮当响。
包子其实不小,肉馅也足,白白胖胖冒着热气。
咬一口,满嘴香。
我递给爸爸,他摇头:“我不爱这口!”
我硬塞过去,他小小咬一口,皱眉:“不好吃,你吃吧!”
可村里办事事,他明明一顿能吃六个,还专挑肉馅多的拿。
包子真香,我慢慢吃完,连手指都舔干净。
爸爸笑我:“这么馋?等以后有钱,天天给你买,让你吃够!”
他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好像真的看到了那样的将来。
大夫说我得补营养,光吃饭不够。
那阵子,爸爸天天晚上出门,拎着竹篓和手电。
抓黄鳝、捞泥鳅、摸河蚌,还逮过几条水蛇。
手电的光在田埂间晃来晃去,像夜里唯一的星星。
都不卖,全煮给我吃。
他自己一口都不夹,只说“吃腻了”。
八岁后,我身体渐渐好了,很少生病了。
那时我上小学,个子窜得快,是村里最白净的孩。
别人都说:“这哪像捡来的娃娃,分明是老陈自己亲生的。”
那天爸爸在帮人修房,放学我绕路去找他。
听见建明叔笑:“你家小雨越长越俊,再过几年能给你当媳妇了。”
爸爸原本笑着的脸突然一僵,手里的砖块重重放下。
他没接话,只是走过来把我的书包拎过去,说:
“回家,饭做好了。”
那之后,他再也没喝醉过,也没再提过河里的事。
我虽小,但也懂女儿和媳妇不一样。
那天建明叔斜倚在门框上,半开玩笑地说出那句话时,我正端着碗蹲在墙角吃饭,脑子“嗡”地一空,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在地上。
正巧,爸爸刚从田里回来,扛着锄头看见了我煞白的脸。
他脸色一变,扔下锄头就冲上去给了建明叔一拳:“你胡扯啥!小雨是我闺女!”
建明叔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得踉跄几步,嗤笑一声抹了抹嘴角:“又不是亲生的!我这不是为你这老光棍想。”
“要娶媳妇,我娶你闺女!”
爸爸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建明叔一听就炸了,两人立刻扭打在一起,锄头翻倒在地,扬起的尘土混着骂声,乱成一团。最后还是主家闻声赶来,好说歹说才把两人拉开。
建明叔老婆桂婶闻讯跑来,看见自己男人脸上的伤,心疼得直跺脚,阴阳怪气地瞥了我们一眼:“也难怪别人多想,这些年大家没少给你介绍,你一个都不要!”爸爸铁青着脸,一把拽过我往家走。
回去路上,爸爸走得飞快,我小跑着才能跟上。
他一路上都在训我,声音又粗又哑:“都怪你这小讨债鬼,要不是带着你,我至于打光棍?”
我知道他说的是气话。
爸爸其实结过婚,后来在工地上耳朵被机器震坏了,工地赔了笔钱。
结果那女人卷了钱连夜跑了。之后他在镇上的桥洞边捡了我,就再没娶过。
爸爸打架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家里药酒没了,我去隔壁李婶家借。
李婶带着儿子小军一起来了。
她让小军给爸爸上药,自己站在一边叹气。
有些话本该轻声说,可爸爸听不清,李婶只得扯着大嗓门:“小雨一天天大了,女孩家的事你一大男人不方便,还是找个伴吧。”
“小雨也得有个妈。”这句话她重复了两遍,爸爸闷着头没吭声。
很小的时候,我也羡慕别人有妈。
哪怕他们的妈常拧他们耳朵、打屁股,在村口喊:“小兔崽子,还不回家吃饭!”
那也是我得不到的母爱。可现在,我早习惯和爸爸两人过。
有没有妈,无所谓了。
李婶拉我到院里的枣树下,压低声音:“你爸爸不容易,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你看今天他跟人打架,连个上药的人都没!”
“小雨,你得懂事!”她的手掌粗糙又温暖,却压得我心里发沉。
李婶给爸爸介绍了邻村的陈寡妇,带个六岁儿子。乡下女人不愁嫁,要不是陈寡妇坚持带儿子,这事还轮不到爸爸。
爸爸带我去见了面。
陈寡妇眼睛挺亮,说话时总喜欢搓手,但爸爸好像不太喜欢,全程都板着脸。
后来,陈寡妇拿了条新裙子出来。
粉色的,带花边,在土墙屋里显得格外扎眼。
“小雨,给你买的,试试合身不?”李婶催我换上,出来后大家都愣了愣。
李婶连夸我好看,说陈寡妇会挑衣服。
陈寡妇拉着我手,指甲缝里还带着泥渍:“女孩就该穿裙子,小雨这么俊,该好好打扮。”
她的手心很烫,我却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回去路上,李婶问爸爸:“你觉得咋样?不行我再从妈妈家找找。”
爸爸闷头走路,半晌才吐出一句:“再说吧。”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得像一条走不到尽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