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香燃烧的气息在寂寥的大殿深处静谧地盘旋、弥散，如同青灰色的薄雾，无声地缠绕着垂落的玄色纱幔。白日里论剑坪的喧嚣、狼狈与那些刺人的目光，仿佛都被隔绝在殿外厚重的夜色与袅袅升腾的香雾之外，遥远得如同前世梦境。唯有夜风偶尔穿过殿外森森的竹海，留下间歇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低吟，衬得这方被烛火晕染的空间愈发空旷幽邃。
无涯蜷缩着身子，几乎是本能地，将自己更深地陷进紧挨着琴台的巨大蒲团柔软的编织纹理里。蒲团带着一丝陈旧草药的微凉触感，却奇异地让他紧绷了一整天的四肢百骸慢慢松弛下来。他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尽量将自己缩得很小很小，仿佛这样就能减少存在感，只留下全部的感官，贪婪地、不知餍足地捕捉着咫尺之遥的气息。
光源来自师尊身侧矮几上一盏孤灯。
跳跃的、橘黄色的火苗温暖而静谧，在云舒瑶低垂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并未穿着白日里那身象征宗主威严的素白法袍，只着一件质地柔软、颜色更接近月牙白的细麻常服，宽大的袖口松松堆叠在肘腕处，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线条优美流畅的小臂。
她的指尖，纤长、莹润，蕴藉着某种玉石般的光泽，此刻正轻轻落在琴弦之上。那并非疾风骤雨，亦非缠绵悱恻，而是一种奇特的韵律——如同深谷幽涧中缓缓流淌的清泉，不疾不徐地漫过覆满青苔的卵石；又如同春日悄然融化的冰雪，无声无息地浸润着沉寂的大地。每一个音符都剔透干净，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却又奇异地包裹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和力量。它们丝丝缕缕地渗入空气，如同无形的、带着清凉触感的涓涓细流，温柔却不容抗拒地漫过无涯的身体，穿透他单薄的衣衫，深入骨髓。
白日里那种喧嚣过后、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如同被阳光晒透的冰雪，在这奇异的琴音抚触下，正一点点地、缓慢地消融。紧绷的神经被那清凉的音符梳理着，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极其温柔的手轻轻抚平每一条褶皱。身体里那些因为紧张、羞愤、用力过度而叫嚣着酸痛的角落，仿佛被注入了温暖的泉流，暖意悄然滋生，驱散了残留的寒意。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师尊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比沉水香更淡，更飘渺，如同雪后初霁时松林间最洁净的空气，又似月下悄然绽放的幽昙，此刻混合着清冽的琴音，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其中。每一次浅浅的、几乎不敢用力的呼吸，都像是将这份独一无二的清冷与温暖贪婪地攫取、深藏进肺腑最深处。那气息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让他的心尖都为之微微发颤，涌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胀与满足。
他忍不住又悄悄地、极其缓慢地，朝那光源和温暖的源头挪近了一寸。粗糙的蒲团边缘摩擦着他单薄的裤腿，发出细微的窸窣声，让他心头猛地一跳，瞬间僵住，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停滞。他小心翼翼地掀起浓密的眼睫，透过睫毛的缝隙，紧张地偷觑师尊的反应。
云舒瑶拨弦的指尖微微一顿。
那流畅如水的琴音因此出现了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她并未转头，只是低垂的眼睫在跳跃的烛火下，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栖息在花蕊上的蝶翼被微风惊扰。那细微的动静，却让无涯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脸颊不受控制地一阵滚烫。
然而，预想中的清冷目光并未落下。
她只是将那只停顿的手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向下轻轻移了半寸，指尖落在另一根更沉的弦上。琴音并未中断，依旧流淌如初，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滞，只是光影交错产生的错觉。
无涯那颗悬着的心，重重地落回胸腔，却砸出一片更加空旷的回响，随即又被一种隐秘的、滚烫的洪流瞬间填满。他悄悄松了口气，身体却因为方才瞬间的紧张而更加绵软无力，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他索性放弃了支撑，任由自己更深地陷进蒲团柔软的中心，侧脸几乎要贴上那带着微凉草香的纹理，视线却再也舍不得离开那道沐浴在温暖烛光下的清绝侧影。
烛火跳跃，在她鸦羽般的长睫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遮住了深潭般的眸子，只留下挺直如寒玉雕琢的鼻梁线条，和那微微抿着、颜色淡如樱花的唇瓣。静谧得如同画中仙。
师尊待我真好……
一个念头，带着滚烫的温度，毫无预兆地、无比清晰地撞入他混乱一片的脑海深处。
从冰冷石阶上雷霆般的庇护，到论剑坪暮色里不动声色的维护，再到此刻……这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浸润着清冷琴音与幽香的宁静夜晚……
点点滴滴，汇聚成汹涌的暖流，在他心口决堤奔突。
从未有人……为他做过这些……
从未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
从未有人……肯为他，在这寂寂长夜里，拨动琴弦……
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着，如同擂响一面积满灰尘的古老皮鼓，沉重而灼热，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他头晕目眩的悸动和欢喜。
喜欢……
更深沉的、更隐秘的、带着禁忌灼热感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探出的藤蔓，带着尖锐的刺，猝不及防地缠绕上心尖！猛地一绞！
一股强烈的悸动伴随着同样强烈的慌乱瞬间席卷了他！脸颊上的灼热感陡然加剧，仿佛要被无形的火焰点燃！他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将脸更深地埋进蒲团粗糙微凉的草茎里，试图用那凉意镇压突如其来的、燎原般的滚烫。眼睛紧紧闭起，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抖着，在眼睑下投下慌乱的阴影。 不能再看了……
可是……
那琴音，那若有似无的清冷香气，那近在咫尺的、属于师尊的温暖……像一张无形却温柔的网，将他困缚其中，无处可逃，亦……无力挣脱。
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试图用一丝尖锐的痛感来对抗心口那翻江倒海般陌生又汹涌的情绪。贝齿深陷进柔软的皮肉里，尝到一丝极淡的、属于血的铁锈味。 琴音依旧。
如山涧清溪，泠泠淙淙，不染尘埃。
云舒瑶低垂的眼睫，在烛火的映照下，于眼睑下方投下两扇浓密而静谧的阴影。她拨弦的指尖稳定而从容，仿佛方才那瞬间的停顿真的只是光影的玩笑。唯有那被烛光勾勒出的、优美而清冷的侧影线条，在跳跃的火光里，似乎凝固成了一尊最完美的玉雕，沉默地承载着夜的寂寥，以及……身侧少年那无声无息、却几乎要焚尽一切的混乱心潮。 时间仿佛被这清冷的琴音和袅袅的沉香无限拉长、凝滞。
无涯蜷缩的姿态，从最初的僵硬紧绷，到此刻的彻底松懈，像一只终于寻到温暖巢穴的幼兽，放弃了所有的挣扎。沉重的眼皮在琴音连绵不绝的抚慰下，如同被注入了铅块，不受控制地缓缓阖上。脸颊深埋在蒲团微凉的草茎深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而均匀，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安稳与依赖。 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那片被琴音和清冷幽香编织的温暖混沌边缘时，那潺潺的流水之声，终于缓缓停歇。
最后一个清泠的余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最后一圈涟漪，无声地消散在沉水香缭绕的空气中。 大殿陷入一片更深邃的静谧。
唯有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云舒瑶的手，并未立刻离开琴弦。那双翻云覆雨、可引九天雷霆的玉手，此刻只是虚虚地悬停在冰凉的琴弦上方，指尖距离丝弦不过毫厘。烛火在她指尖跳跃，映照出近乎透明的肌肤纹理和静默的骨节轮廓。 她微微侧过脸。
目光，终于无声地落向了身侧那个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呼吸绵长、似乎已然沉沉睡去的少年身上。昏黄的烛光柔化了他白日里总是紧绷着的眉眼线条，那沾着墨污和泪痕的小脸此刻深埋在蒲团里，只露出小半张沾了些许草屑的侧脸轮廓，和一截同样染了点灰、却显得异常脆弱的后颈。 她的视线在那截裸露的后颈上停顿了极为短暂的、几乎无法捕捉的一瞬。
窗外，一阵稍大的风拂过茂密的竹林，发出哗啦啦的浪潮般的声响。几缕被风卷起的、微凉湿润的夜气，透过虚掩的雕花木窗缝隙，悄然涌入殿内。 这缕突如其来的细微凉风，卷动了矮几上烛台里那簇橘黄色的火焰。
光影猛地一晃！
也就在这光影摇曳的一刹那——
云舒瑶那双深若寒潭的眼眸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极其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如闪电，难以名状，像是审视，又仿佛掠过一丝极其浅淡的……难以捕捉的柔和？如同冰封万里的湖面下，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丝无人得见的、极其细微的涟漪。快得连她自己似乎都未曾察觉。
下一刻，光影稳定。
烛火依旧静静燃烧，映着她清冷无波的侧颜。她悬在琴弦上方的手，终于无声地收回，拢入宽大的袖袍之中，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 她静静地坐在原地，并未起身。
目光却未再离开那个蜷缩在蒲团里、呼吸安稳的少年。深邃的眼眸如同容纳了整片寂静的夜空，映着烛火微弱的光芒，安静地注视着这殿宇深处唯一的暖意来源。时间在这无声的注视里悄然流逝，整座大殿只剩下沉香燃烧时细不可闻的叹息，和她身侧矮几上，那盏孤灯温柔燃烧时发出的、如同心跳般的细微噼啪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