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申时。
城南，听雨轩。
这是上京城里最低调，也最昂贵的茶楼。来往的客人，非富即贵。
一辆挂着谢家徽记的马车，在茶楼门口停下。
范清芷没有穿她那身招摇的红裙。
她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锦缎长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暗纹的流云。发髻高挽，只插了一根素雅的白玉簪。
整个人看起来，清雅，高贵，却又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白芍扶着她下车，范一和范二则像两道影子，悄无声息地隐没在街角的人群中。
茶楼的管事早已在门口恭候，将范清芷一路引至二楼的雅间“晚翠阁”。
雅间临窗，窗外是一片精心打理过的竹林，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确有“听雨”之意。
一个身穿水蓝色衣裙的女子，已经等候在窗边。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来。
那女子身形纤弱，面容清秀，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愁。她的衣着和首饰都极为素净，与这间茶楼的奢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正是永宁侯府的少夫人，苏锦娘。
看到范清芷，苏锦娘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屈膝行礼，声音柔弱。
“锦娘见过范姐姐。”
“苏妹妹不必多礼。”
范清芷在她对面坐下，白芍为两人斟上茶。
茶是顶级的君山银针，香气清幽。
苏锦娘显得有些局促，双手紧张地绞着手中的帕子。
“冒昧邀约，还望姐姐不要见怪。只是……只是锦娘听闻姐姐的事迹，心中……心中实在钦佩。”
她口中说着“钦佩”，眼神里却更多的是羡慕和恐惧。
范清芷端起茶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知道，苏锦娘约她出来，绝不仅仅是为了表达“钦佩”。
果然，沉默了片刻后，苏锦娘的眼圈，红了。
“姐姐，外面的人都说您……说您是‘恶女’，行事不端，毫无妇德。”
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可她们哪里知道，若不是被逼到绝路，哪个女人，愿意背上这样的骂名？”
“她们只会拿着‘妇德’二字压人。顺从，是你的本分；反抗，就是你的罪过！”
“我的婆母，为了逼我交出嫁妆，日日让我立规矩，罚我抄写《女诫》百遍。我的夫君，拿着我的钱，去养外面的歌姬，我若多问一句，他便骂我不识大体，善妒不贤！”
“他们一边花着我的钱，一边骂我商贾出身，满身铜臭！”
苏锦娘再也忍不住，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
“姐姐，我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她哭得肝肠寸断，将一个被“妇德”二字压得喘不过气的深闺怨妇，演绎得淋漓尽致。
白芍在一旁听着，都忍不住心生同情。
范清芷却笑了。
她放下茶杯，声音清冷，没有一丝同情。
“所以呢？”
苏锦娘的哭声一滞，愕然地抬起头。
“你今天约我出来，就是为了对我哭诉这些，然后让我陪着你一起掉几滴眼泪，再感叹一句‘女人命苦’吗？”
范清芷的语气，尖锐而刻薄。
“苏锦娘，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它既不能帮你拿回嫁妆，也不能让你的夫君回心转意。”
_ “它只会让你看起来，更可怜，更好欺负。”
苏锦娘被她这番话刺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范清芷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说的没错，‘妇德’，就是他们拿来压榨我们的工具。”
“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拿‘妇德’压我们的人，他们自己，配谈德行吗？”
“你的婆母，贪婪刻薄；你的丈夫，好色无能。他们有什么资格，跟你谈‘德行’二字？”
“陈郡谢氏，百年世家，背地里却是一群觊觎儿媳嫁妆的强盗。他们又有什么脸面，跟我谈‘规矩’？”
范清芷的声音，充满了不屑与嘲讽。
“苏锦娘，我问你，你想不想拿回属于你的一切？”
“你想不想让你那对狗男女夫君和婆母，跪在你面前，向你磕头认错？”
“你想不想让整个永宁侯府，都看你的脸色行事？”
范清芷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苏锦娘的心上。
砸碎了她的软弱，砸出了她心底最深处，那被压抑了多年的不甘与怨恨。
苏锦娘停止了哭泣。
她抬起头，看着范清芷，眼中第一次燃起了火焰。
“我……我能吗？”她的声音在颤抖。
“你能。”范清芷的回答，斩钉截铁。
“只要你敢。”
她重新坐下，声音恢复了冷静。
“你婆母最大的依仗，是你公公永宁侯。你公公最大的软肋，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正沉迷炼丹，欠了外面丹药坊一大笔钱。”
“而那家丹药坊，恰好，是我名下的产业。”
苏锦娘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这些事，她闻所未闻！范清芷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可以帮你，让永宁侯府陷入一场巨大的财务危机。到时候，他们就不得不求着你，拿出你的嫁妆来填补窟窿。”
“到那时，是他们求你，而不是你求他们。”
范清芷看着她，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我帮你夺回掌家之权，让你在永宁侯府站稳脚跟。”
“而你，要做我的眼睛，我的耳朵。”
“我要你，把上京城所有贵妇圈里的阴私、秘闻，一字不漏地，都告诉我。”
“我要知道，哪家夫人被夫君冷落，哪家小姐被克扣了嫁妆，哪家又在背地里，做着见不得光的勾当。”
范清芷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我要让这上京城所有被‘妇德’二字压迫的女人，都成为我的盟友，我的武器。”
“苏锦娘，你愿意，做我的第一个人吗？”
苏锦娘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她看着眼前的范清芷，只觉得她像一个从地狱归来的魔鬼，诱人沉沦，也给人希望。
她没有犹豫太久。
与其在永宁侯府那个牢笼里，被慢慢折磨至死。
不如跟着眼前这个女人，赌一把！
“扑通”一声。
苏锦娘从座位上滑落，对着范清芷，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她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范清芷笑了。
她知道，她的“妇仇者联盟”，从今天起，正式成立了。
……
从听雨轩出来，天色已经昏黄。
范清芷的心情很好。
苏锦娘是个聪明的女人，有了她的帮助，她的复仇计划，将会顺利许多。
然而，当马车行驶到谢府大门附近时，却被行色匆匆的白芍拦了下来。
白芍的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惊慌。
“小姐！不好了！”
她上了马车，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
“我们安插在荣安堂的小丫鬟刚刚传出消息。”
“谢老夫人她们，买通了一个叫赵四的泼皮无赖。”
“她们计划，今晚让柳如月把您骗到后花园的假山，然后让那赵四，躲在那里……”
白芍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栽赃陷害！
捉奸在床！
这是最古老，也最恶毒的计谋！
一旦范清芷被“捉奸在床”，别说靖王府，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她！
到那时，她就只有“沉塘”和“白绫”两条路可走！
“小姐，我们快走吧！不要回府了！”白芍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范清芷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她甚至还笑了一下。
只是那笑容，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走？为什么要走？”
她掀开车帘，看着不远处那座如同怪兽巨口般的谢府大门，眸光森然。
“她们连戏台都搭好了，我这个主角，要是不去唱一出好戏，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
她放下车帘，对着车夫，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回府。”
随即，她又对着车厢内，轻声吩咐道。
“白芍，你现在马上去办一件事。”
“你去牙行，给我买几个最健壮，最听话的……小厮。”
“记住，要长得好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