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岩集边缘的砾石滩，晨光在灰黄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吝啬。石磊盘坐在那几株蔫蔫的荧惑草旁，古铜色的脊背对着小镇方向，粗粝的手指却无意识地在一堆崩裂的星纹砾石上摩挲、比划。他眼神专注，眉头紧锁，仿佛在对付一件极其精密的瓷器，而非冰冷的石头。昨夜蚀骨熔金的剧痛和虚弱仍在，但脖颈肩头那道暗紫伤疤下，那股新生的、带着微微刺痛的坚韧感，如同石缝里钻出的草芽，顽强地支撑着他。
他小心翼翼地拾起一块边缘相对平整的星纹石碎片，指尖感受着其内部残留的、几乎微不可察的星辰气息和那扭曲断裂的能量通道纹路。墨垣先生的话语在他脑海中回响：“结构即力量，通道即法则…确保几何角度无丝毫偏差，通道贯通无阻…” 他不懂那些玄奥的词汇，但他懂石头，懂结构，懂什么叫“根基稳当”。
“角度…偏差…通道…” 石磊喃喃自语，布满老茧的拇指在断裂面上反复刮擦，粗糙的触感传递到神经末梢。他尝试着将另一块稍小的碎片靠上去，断裂的纹路在眼中交错、重叠，脑海中无意识地勾勒着某种稳固的榫卯结构——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阵法师本能。
就在他全神贯注，几乎要忘记伤痛时，一阵压抑的喧哗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河滩的寂静。石磊猛地抬头，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警惕和怒意。只见灰岩集方向，几个穿着破烂皮甲的兵丁正推搡着几个衣衫褴褛的镇民，骂骂咧咧地朝这边走来。为首的那个三角眼小头目，脸上还带着昨夜摔跤沾上的泥灰，眼神却更加凶狠阴鸷。他们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半旧绸衫、戴着瓜皮帽、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人，手里捏着个算盘，正一脸精明地东张西望。
“就是这儿！赵爷！那个会妖法的家伙，还有那个石疯子，就在河边！” 三角眼指着石磊的方向，声音尖利，带着一股报复的快意。他身后几个兵丁立刻挺起锈蚀的长矛，指向石磊。
镇民们被推搡着，脸上写满了恐惧和麻木，不敢抬头。
石磊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躯因伤痛晃了晃，但眼神却如同被激怒的野牛，凶狠地盯住三角眼。“赵扒皮！你想干什么？！”
被称作“赵爷”的三角眼被他瞪得下意识后退半步，随即恼羞成怒：“干什么？石疯子，你窝藏妖人，抗拒征粮，还敢对官差动手！今天不把你们拿下，老子跟你姓！” 他色厉内荏地吼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墨垣昨夜离去的方向，显然对那个掌心生草、诡异莫测的身影心存忌惮。
那个鼠须税吏则眯着小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石磊身后那片狼藉的河滩——崩裂的奇异石块、地面上残留的复杂几何刻痕、还有那几株散发着微弱红光的奇异小草。他手中的算盘珠子无意识地拨动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这位…壮士，”税吏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种市侩的油滑，“鄙人姓钱，是郡府派来核查灰岩集税赋的。这位赵队长举报，说此地有人施展邪术，抗拒官府征调，还打伤官差。按律，这可是大罪啊。” 他顿了顿，小眼睛扫过石磊赤膊上身那道狰狞的伤疤，又看了看地上的碎石，“不过嘛…事出必有因。若是有人仗着些…奇技淫巧，蛊惑乡民，拒缴皇粮国税，那性质可就不同了。壮士你看着也是条汉子，莫要被人蒙蔽，替人背了黑锅。” 他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石磊是被墨垣“蛊惑”，试图分化。
石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在地上，眼神凶狠：“放你娘的屁！钱老鼠，少在这阴阳怪气！老子行得正坐得直！赵扒皮强抢救命粮，欺压老弱，老子看见了就得管！至于那位先生…哼！” 他想起墨垣掌心那株温暖的小草，想起昨夜那熔金锻骨后久违的轻松感，眼中爆发出强烈的信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那是真正有大本事的神仙人物！岂容你们污蔑！”
“神仙？”钱税吏嗤笑一声，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这灵瘴蔽世，连那些飞天遁地的真仙都自身难保，哪来的神仙在咱这穷乡僻壤？怕不是些装神弄鬼、行骗敛财的江湖术士吧？” 他手中的算盘又拨了一下，目光贪婪地再次扫过那些奇异的石头和荧惑草。“抗拒官差，蛊惑人心，拒缴税赋…桩桩件件，可都是要掉脑袋的。壮士，我劝你迷途知返，交出那妖人和他那些惑人的玩意儿，或许还能将功折罪。”
“你休想！”石磊怒吼一声，握紧了拳头，古铜色的肌肉贲张，牵动伤疤，剧痛让他额角青筋跳动，却一步不退。他身后的荧惑草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怒意，叶片上的熔金色脉络微微一亮，散发的温热气息驱散了几分清晨的寒意。
“冥顽不灵！”三角眼赵扒皮见石磊如此强硬，又想起昨夜那诡异的一摔，心中忌惮更深，但仗着人多和税吏在场，胆气又壮了几分。他厉声喝道：“给我拿下这个石疯子！搜！把那妖人藏的东西都搜出来！”
几个兵丁呼喝着挺矛上前，锈蚀的矛尖闪着寒光。镇民们吓得惊呼后退。石磊眼中凶光毕露，哪怕重伤在身，也绝不容许这些杂碎玷污先生留下的东西！他低吼一声，就要不顾伤势扑上去！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清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书卷气的声音，突兀地在人群外围响起：
“钱税吏，赵队长。灰岩集去岁应缴粮赋三百石，实缴一百八十五石，缺额一百一十五石。其中，郡府下拨‘灵瘴赈济’粟米五十石，实际入集三十石，差额二十石。另，上月‘商路疏通捐’征铜钱三千七百文，账册记为五千文，差额一千三百文。不知这总计一百三十五石粮、一千三百文的差额，是入了郡府库房，还是…进了哪位大人的私囊？”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算珠敲在石板上，瞬间让整个河滩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愕然转头望去。
只见人群边缘，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年轻女子。她身形略显单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裙，样式简单却异常整洁。长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清瘦的脸颊旁。面容算不上绝美，但眉眼干净，鼻梁挺直，唇线紧抿，透着一股近乎刻板的沉静。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涧寒潭，此刻正毫无波澜地直视着钱税吏，眼神深处仿佛有无数冰冷的数字在飞速流动。
她手中并无算盘，只有几根磨得光滑的细长竹筹（算筹），正被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以一种极其稳定、精准的速度拨弄、排列在身前一块临时平整过的沙地上，构成一组组复杂而奇异的符号阵列。沙地上，还用树枝清晰地写着几行数字和算式。
钱税吏脸上的油滑和精明瞬间僵住，如同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冰水，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手中的算盘“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几颗珠子滚落。他嘴唇哆嗦着，指着那女子，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你…你胡说！哪来的疯丫头！血口喷人！污蔑朝廷命官！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然而，那几个原本要扑向石磊的兵丁，此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到令人胆寒的指控震住了，尤其听到“差额”、“私囊”等字眼，眼神闪烁，竟一时没人敢动。周围的镇民们更是瞪大了眼睛，看看沙地上那些看不懂却莫名觉得厉害的符号，又看看面无人色的钱税吏，麻木的眼神中第一次燃起了惊疑和…一丝压抑的怒火。
石磊也愣住了，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气质与这灰败小镇格格不入的女子，又看看沙地上那几行刺眼的数字，虽然不懂那些符号，但“差额”、“私囊”的意思他听得真切！一股怒火瞬间冲散了伤痛带来的虚弱！
那女子——云芷，面对钱税吏的色厉内荏和兵丁的迟疑，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她只是微微抬起眼帘，那双清澈冰冷的眸子扫过三角眼赵扒皮，手指在沙地上的算筹阵列中轻轻一点，一个代表“损耗”的符号被单独圈出。
“赵队长上月带队‘清剿沙匪’，报损长矛五杆、皮甲三副，抚恤金二十两。然，集内铁匠铺并无相应兵器修补记录。‘沙匪’尸首未见，缴获…为零。不知这损耗，是耗于沙匪，还是耗于…中饱私囊？”
“你…你放屁！”赵扒皮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跳了起来，脸涨成了猪肝色，握着锈刀的手都在抖。云芷的话精准地戳到了他的痛处和心虚之处，那点虚张声势在冰冷的数字面前瞬间崩塌。
河滩上的气氛变得极其诡异。兵丁们眼神躲闪，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与赵扒皮拉开了距离。镇民们则开始窃窃私语，看向钱税吏和赵扒皮的眼神充满了怀疑和愤怒。那被抢粮的老妇人更是死死盯着赵扒皮，浑浊的眼中燃烧着恨意。
钱税吏脸色由白转青，额头上冷汗涔涔。他知道今天踢到铁板了！这女子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手中竟掌握着如此详实、致命的账目证据！再纠缠下去，别说捞好处，恐怕连自己都要栽进去！他眼珠急转，猛地一把拉起还在跳脚的赵扒皮，尖声道：“走！此地刁民聚集，妖言惑众！待我禀明郡守大人，调兵来剿！” 说罢，也顾不得地上的算盘，拉着兀自叫骂不休的赵扒皮，带着几个眼神闪烁的兵丁，仓皇地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朝镇外逃去，背影狼狈不堪。
一场剑拔弩张的冲突，竟被几根竹筹和几行数字消弭于无形。
河滩上再次安静下来。镇民们看着仓皇逃走的税吏和兵丁，又看看沙地上那些奇异的符号和刺眼的数字，最后目光都聚焦在那个沉静如水的青衫女子身上，眼神复杂，充满了敬畏、感激和难以置信。
石磊也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伤口顿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他看向云芷，眼神充满了惊奇和感激：“姑娘…多谢了！要不是你，今天非得见血不可！”
云芷没有回应石磊的感谢。她只是平静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散落在沙地上的算筹一根根收起，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对于地上那些揭露了贪腐的数字算式，她看都没再看一眼，仿佛那只是随手写下的草稿。
她站起身，目光终于抬起，却不是看向石磊或镇民，而是越过众人，落在了石磊身后那片狼藉的河滩上——崩裂的星纹砾石、地面残留的复杂几何刻痕、以及那几株散发着微弱红光的荧惑草。那双清澈冰冷的眸子深处，仿佛有无数无形的线条在勾勒、计算、推演，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狂热的探究光芒一闪而逝。
然后，她的视线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石磊脚边一块崩裂的星纹石上。那断裂面扭曲的能量通道纹路，在常人眼中只是乱糟糟的石纹，在她眼中，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颠覆性的几何韵律。
她向前走了两步，在石磊和镇民们疑惑的目光中，停在那片被墨垣刻画的聚星阵遗址边缘。她蹲下身，无视了地面的尘土，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一道尚未完全被风沙掩埋的几何沟槽边缘。
指尖传来冰冷坚硬的触感，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非灵非瘴的能量余韵。
云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