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主编刘伟的办公室,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个堆满了畅销书和过气样书的杂乱仓库。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廉价雪茄、陈年纸张和焦虑汗液混合的怪味。
此刻,这令人窒息的空气被刘伟唾沫横飞的咆哮搅得更浑浊。
“温意眠!你给我解释解释!”刘伟肥厚的手掌用力拍打着摊在桌上的稿纸,震得旁边一摞摇摇欲坠的《霸道总裁爱上我》样书哗啦作响。
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因为激动而涨成猪肝色,细小的眼睛死死瞪着坐在对面、脊背挺得笔直的温意眠,仿佛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你这《暮色》第二章写的什么玩意儿?!啊?!男主把女主按在阳台强吻!然后呢?!干巴巴的像啃树皮!情绪呢?!张力呢?!火星子呢?!”
温意眠的目光没有聚焦在刘伟那张扭曲的脸上,而是越过他油光可鉴的秃顶,死死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被百叶窗切割成条状的光影。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软肉,用那点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干涩而平板:“愤怒。男主被当众拒绝,巨大的羞辱感驱使的失控行为。”
“愤怒?!羞辱感?!”刘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拔高了声调,破锣嗓子震得窗玻璃嗡嗡响,“读者花钱看这个?!他们要看的是欲!是性张力!是拉丝的眼神!是撕拉一声扯破的丝袜!是那种……那种喘不上气又忍不住想要的劲儿!懂不懂?!”他激动地挥舞着短胖的手臂,唾沫星子如同微型喷泉溅到稿纸上。
“可是刘副主编,”温意眠终于将目光收回,落在刘伟脸上,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只有深处翻涌着难以察觉的暗流,“人物设定里,男主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他的失控应该更内敛,更……”
“设定?!设定算个屁!”刘伟粗暴地打断她,肥厚的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桌面,发出笃笃的闷响,像催命的鼓点。
“数据!数据才是你亲爹!读者爱看什么,你就给我喂什么!”他猛地从抽屉里拽出一叠打印稿,带着一股劣质油墨和烟味混合的气息,重重摔在温意眠面前的桌上。
“按林老师的批注!一个字不许动!明早!我要看到改好的稿子放在我桌上!不然……”他眯起那双绿豆眼,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你懂后果。”
温意眠的目光落在最上面那张稿纸上。鲜红的笔迹,如同淋漓的鲜血,瞬间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是林琛的笔迹。张扬,跋扈,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掌控欲。
“P12:女主反抗太烈,假!改成半推半就,眼神挣扎但身体发软,眼底含泪。”
“P15:阳台位置不对,光线太平!改到有巨大落地镜的豪华主卧洗手台!镜子里要拍到男主的手掐着她腰!”
“P18:撕领口!特写女主锁骨上被掐出的淤青!要那种破碎的凌虐美!”
字字句句,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温意眠的神经。
林琛那油腻的、带着酒气和狎昵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照改。钱嘛……看哥哥心情,再加三成也不是不行……”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温意眠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浓烈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那股呕吐的冲动。指甲更深地陷进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
“听明白了?!”刘伟的胖脸凑近,带着一股浓重的口臭。
温意眠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翻涌的屈辱和冰冷。
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叠散发着烟味和恶意的稿纸,像触碰一块烧红的烙铁。
“滚吧!”刘伟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
温意眠抓起稿纸,如同抓起千斤重担,僵硬地站起身,推开那扇沉重的、带着烟渍的木门。
门外编辑部的喧嚣瞬间涌来,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她抱着那叠“死亡通知书”,像个游魂般飘向茶水间。
她需要一杯咖啡,一杯能让她暂时麻痹神经、有力气去面对那些“半推半就”和“锁骨淤青”的黑咖啡。
胃部因为饥饿和情绪翻搅而隐隐作痛,父亲苍白的脸和医院冰冷的催费单在眼前交替闪现。
刚推开茶水间的磨砂玻璃门,一股更加浓烈的烟味混合着古龙水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
“哟,这不是我们温大枪手嘛?这么晚还在为我的旷世巨著呕心沥血呢?”一个轻佻又黏腻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恶意。
林琛。
他斜倚在料理台边,指间夹着燃烧的香烟,烟雾缭绕。
骚包的酒红色丝绒西装敞开着,露出里面的黑色真丝衬衫。
新书大卖的得意和酒精的余韵让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轻浮。
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像毒蛇的信子,在温意眠苍白疲惫的脸上舔舐着,最后落在她怀里那叠刺眼的红批稿纸上。
温意眠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她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径直走到咖啡机前,动作僵硬地拿出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马克杯,舀了两大勺最苦的咖啡粉。
“啧啧,脸色这么差?”林琛却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晃悠着凑了过来,烟味几乎喷在温意眠的耳廓上。
“听说江主编……今天下午在会上可是点名‘夸’我了——”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欣赏着温意眠瞬间僵硬的侧脸。
“他说我啊,‘市场嗅觉敏锐’,‘深谙读者心理’,是咱们启明未来的‘顶梁柱’呢!”他得意地喷出一口烟圈。
温意眠握着咖啡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咖啡粉洒出了一些在台面上。
“再看看你……”林琛的目光变得极其露骨,带着残忍的怜悯和轻蔑,如同钝刀割肉。
“啧啧,你的《星辰》……哦不,现在是你爸的遗作《星辰》……在沈主编眼里,恐怕也就值个……一次肝脏介入的化疗费吧?嗯?”他恶意地凑得更近,声音压低,如同毒蛇的嘶鸣。
一股血气猛地冲上温意眠的头顶!所有的屈辱、愤怒、对父亲的担忧、对未来的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她猛地转过身,手中那杯刚刚冲好、滚烫的、深褐色的咖啡被她高高举起!滚烫的液体因为剧烈的动作而晃荡出来,溅在她苍白的手背上,瞬间烫红了一片!
她瞪着林琛那张写满恶毒和得意的脸,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如同濒死的困兽,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
“泼啊。”林琛却丝毫不惧,反而咧开嘴笑了,露出森白的牙齿,像欣赏一场有趣的表演。
他悠闲地弹了弹烟灰,慢条斯理地,一字一顿地吐出淬毒的冰锥:“你泼了……你爸下周的介入治疗费……可就真没着落了哦?温大孝女?”
“孝女”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像两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温意眠最脆弱的地方!
高举的咖啡杯,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僵在了半空中。
滚烫的液体剧烈地晃荡着,更多的咖啡溅出来,沿着杯壁流淌,烫红了她紧握杯柄的手指,也烫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手背上的刺痛尖锐,却远不及心口被撕裂的万分之一。
温意眠的全身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愤怒的火焰被现实的冰水狠狠浇灭,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无力。
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蒙上了一层绝望的死灰。
林琛满意地看着她眼中光芒的熄灭,如同欣赏自己完美的狩猎。
他嗤笑一声,带着胜利者的傲慢,伸出那只没拿烟的手,轻而易举地从温意眠僵硬冰冷的手指间,抽走了那叠《暮色沉沦》的稿纸。
“哦,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脸上露出一个更加恶劣的笑容,另一只手慢悠悠地从丝绒西装的内袋里,掏出一支小巧的银色录音笔。
“差点忘了正事。江主编……让我务必把这个‘转告’给你。他说……”林琛故意停顿,欣赏着温意眠瞬间绷紧的呼吸和惨白如纸的脸色,指尖轻轻按下了播放键。
沙沙……
短暂的电流杂音后,一个冰冷、清晰、平稳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清晰地流淌在弥漫着烟味和咖啡苦涩的茶水间里:
“温意眠的文风?” 那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刻薄和厌倦,“如同隔夜的糖霜曲奇——甜腻僵硬,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
温意眠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
录音笔里的声音冷酷地继续:
“她父亲那本《星辰》?” 一声极轻、却清晰无比的嗤笑,像冰锥扎进耳膜“情怀废料,早该绝版。能换点医药费,是它最后的价值。”
轰——!!!
世界在温意眠眼前彻底崩塌!所有的声音——林琛得意的轻笑、录音笔里冰冷的宣判、甚至窗外城市的喧嚣——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和心脏被生生撕裂的剧痛!
隔夜的糖霜曲奇……甜腻僵硬……
情怀废料……早该绝版……
最后的价值……换医药费……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比林琛的羞辱恶毒一万倍!因为这来自江叙!那个她曾仰望、曾偷偷悸动、甚至曾鬼使神差写下“他眉间倦色”的男人!那个用一杯咖啡和一张“纽扣备用”的便签给过她一丝微弱暖意,又亲手签下买断合同、将她父亲心血踩进泥里的男人!
原来在他眼里,她和她父亲视若生命的文字,不过是……隔夜的、该丢弃的点心?是早该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废料?
“啪嗒!”
那只承载了太多屈辱和愤怒、滚烫的咖啡杯,终于从温意眠彻底失去力气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
刺耳的碎裂声,如同她此刻彻底粉碎的自尊和骄傲!
深褐色的滚烫液体如同肮脏的血,瞬间泼溅开来,染污了地面,也溅湿了温意眠素色的裤脚和鞋面。细白的陶瓷碎片如同破碎的星辰,散落一地。
林琛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充满恶意的狂笑:“哈哈哈哈!听见没?!这才是江主编的金玉良言!字字珠玑啊!哈哈哈哈!隔夜糖霜!情怀废料!哈哈哈哈!温意眠,认清自己的位置了吧?你就只配……”
他的狂笑声像尖锐的噪音,刺穿着温意眠最后的神智。
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巨大的眩晕感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冰箱门上。
痛楚让她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目光落在满地狼藉的咖啡渍和刺眼的白色碎瓷片上。
不能倒下去。父亲还在医院。治疗费……林琛的钱……
这个念头像最后的救命稻草,死死拽住了她下坠的灵魂。
她深深地、艰难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仿佛带着冰碴,割得喉咙生疼。然后,在林琛刺耳的狂笑声中,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
脊背弯成一个屈辱的弧度。
颤抖的、被烫得通红的右手,伸向离她最近的一块较大的碎瓷片。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瓷片边缘。
就在她试图捡起它的瞬间——
一块极其尖锐的碎片边缘,毫无预兆地、狠狠地划过了她左手食指的指腹!
“嘶……”
温意眠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缩回手!
一道细细的、却深刻的伤口瞬间绽开!鲜红的血珠,如同饱满的珊瑚珠,迅速渗出,凝聚,然后——
滴答。
一滴滚烫的鲜血,不偏不倚,正正滴落在散落在地的、属于《暮色沉沦》的稿纸上。
那血珠,殷红刺目,恰好洇染在打印稿的某一行字上。
温意眠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被鲜血浸染的字迹上。
那是林琛用红笔写下的、要求她必须加入的批注:
“特写锁骨淤青。要破碎的凌虐美。”
而此刻,在这行令人作呕的文字上方,一行更小的、属于江叙在录音里的判决,也清晰地印在那里:
“情怀废料,早该绝版。”
鲜红的血,如同最残酷的印章,覆盖在“情怀废料”和“破碎凌虐”之上。
就在温意眠看着这血腥而讽刺的一幕,指尖的刺痛和心口的剧痛几乎让她窒息时——
一张小小的、方方正正的黄色便签纸,被从她口袋里带出的动作牵连,慢悠悠地从她裤袋里飘落出来。
它打着旋儿,无声地落在了黏腻的咖啡渍和刺目的血珠旁。
背面朝上。
温意眠的目光被它吸引。她认得那纸张的颜色和大小。
是江叙给的。贴着“纽扣:备用。自取。”的那张。
她颤抖着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指尖沾着黏腻的咖啡和灰尘,小心翼翼地,翻开了那张浸染了污渍的便签。
背面,依旧是那凌厉如刀劈斧凿般的熟悉字迹,只是墨色似乎更冷:
“纽扣:保洁收走了。勿念。”
勿念。
温意眠捏着那张被咖啡和灰尘弄脏的便签,看着上面冰冷无情的六个字,再看看指尖不断涌出的鲜血,和地上那片被血与咖啡浸透的、写着“情怀废料”和“破碎凌虐”的稿纸……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
她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冰冷的冰箱门,缓缓滑坐在地上。散落的碎瓷片硌着腿,很疼。但她感觉不到了。
只有指尖的血,还在无声地流淌。滴答,滴答。落在冰冷的地砖上,也落在她早已破碎不堪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