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梅脸色变了:“你胡说!宋团明明……”
“明明什么?”程月弯直视她的眼睛,声音突然提高。
“明明每个月都写信问孩子的情况?明明托人捎过奶粉和麦乳精?”
她从怀里掏出一沓用红绳捆着的信,“这些,都被吴桂花截下了。”
奶粉和麦乳精这些自然是进了宋金宝的嘴里头。
信件是随着津贴一块寄来的,但是吴桂花看不懂字,也懒得看,多多少少也知道宋怀生是在问那贱蹄子和两个小野种的事情。
拿出提前让人写好的信,给宋怀生发过去。
内容无非就是程月弯现在还是要闹离婚,不愿见到他,让他千万不要回来。
又或是程月弯似乎还对梁家那小子念念不忘,前两天在镇上两人相谈甚欢。
亦或是程月弯最近心情似乎不错,买了好几条时兴的裙子,现在家里的钱都有点不够用了。
至于宋怀生写来的信,都放在邮递局的角落里。
王排长翻看着信件,脸色越来越难看。
张梅还想说什么,被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
“都在闹什么?!”
人群自动分开,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军人大步走来。
他肩章上的星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目光如炬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程月弯身上。
“报告政委!”王副营长立正敬礼。
“这位女同志说是宋团长的家属,但张梅同志……”
老政委抬手制止他,仔细打量着程月弯:“你是……小程?”
程月弯一怔:“您认识我?”
“五年前怀生打结婚报告,我看过你的照片。”
老政委的目光柔和下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他说媳妇是十里八乡最俊的姑娘,果然没骗我。”
张梅的脸色瞬间煞白。
程月弯眼眶发热,却听见老政委突然厉声道:
“张梅!造谣生事,侮辱军属,关三天禁闭!现在就去军务处报到!”
“政委!我……”
“这是命令!”
张梅咬着嘴唇,狠狠瞪了程月弯一眼,甩手坐上了车,不再言语。
老政委转向众人,声如洪钟:“都听好了!从今天起,谁再传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军法处置!”
“怀生这几日都在海上巡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先安排你们住下。”
上车时,愿愿突然拽了拽老政委的衣角:“爷爷,爸爸真的想我们吗?”
老政委蹲下身,粗糙的大手轻轻擦去孩子脸上的灰尘。
“傻孩子,你爸爸每次出海巡逻,都带着你们的照片呢。”
那照片还是偷拍的。
程月弯不想见他,也不愿两个孩子见到他。
前两年的时候宋怀生还会趁着休假回来瞧上几眼。
可是有吴桂花在从中作梗,程月弯每次一看到宋怀生,就联想到自己被算计的那一晚,便浑身发麻,情绪激动。
那次,或许是宋怀生穿了和那日晚上有些相似的衬衫西裤,程月弯情绪直接崩溃,拿着剪刀抵着自己的脖子。
还拉着两个娃娃。
说,若是宋怀生再出现在他们面前,她就带着两个娃娃一起走。
自那之后的三年,宋怀生再也没回过家。
老政委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这是上次他托我带的,说等你们来了给。”
程月弯别过脸,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远处,军营的轮廓在热浪中微微晃动,像一场即将醒来的梦。
卡车缓缓启动,卷起的尘土模糊了来时的路。
她紧紧搂着两个孩子,心想: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把失去的时光补回来。
因为这些年程月弯都没和宋怀生提过要来随军的事情,所以宋怀生没有去申请过家属院的位置。
事实上,他们连正常的交谈都很少。
只能将他们母子三人送去宋怀生住的宿舍楼那边。
“真是宋团长的家眷?”
“不是说早就……”
“嘘,别让人听见。”
年轻守卫核对完信息,递还证件的动作有些局促。
他红着脸开口:“嫂子,宋团的宿舍在二楼东头,201室。”
声音里带着海岛人特有的沙哑腔调,“热水房在走廊尽头,下午两点供应热水。食堂五点开饭……”
他的目光扫过两个孩子脏兮兮的衣角,又补充道:“要是赶不上,炊事班值班室常备着馒头和咸菜。”
程月弯轻声道谢,声音像一片羽毛落在棉花上。
楼梯间的光线很暗,木质台阶在脚下发出年迈者般的呻吟。
程月弯数着步子,二十四级台阶,她的心跳从每分钟七十二下加速到一百零九下。
走廊尽头一扇蒙尘的窗户透进夕阳,将母子三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轮廓边缘模糊得像被水浸过的水墨画。
201室的门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深褐色的原木。
门把手却被磨得锃亮,反射着走廊里昏黄的灯光。
钥匙转动时发出“咔嗒”的轻响。
门开的瞬间,一股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松木的清香混合着墨水的苦涩。
这气息让程月弯恍惚间回到了五年前的新婚之夜,那时宋怀生身上也是这样的味道。
房间不算大,却收拾得一尘不染。
一张木床紧贴东墙,军绿色被子叠得棱角分明,每一道折痕都像是用尺子量过。
靠窗的书桌漆面斑驳,几本军事教材和航海日志整齐地码放在右上角,一盏老式台灯静静伫立在一旁,灯罩擦得透亮;唯一的衣柜漆面斑驳,但把手却被摩挲得发亮。
“妈妈,爸爸就住这里吗?”愿愿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
她踮起脚尖去够书桌上的钢笔,又在即将触碰时缩回手指,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程月弯将行李放在墙角唯一的空处。
包袱落地时扬起细小的灰尘,在夕阳中形成金色的旋涡。
岁岁一声不吭地走到床边,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叠成方块的被子,又飞快地缩回手,仿佛那被子是烫手的烙铁。
他转头看向妈妈,黑葡萄似的眼睛里藏着不安:“爸爸…会喜欢我们突然来吗?”
村里的那些奶奶都说是因为他们不讨人喜,所以爸爸才会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的。
程月弯走过去蹲下身,平视着儿子的眼睛:“当然会。”
她伸手揉了揉岁岁细软的头发,指尖感受到孩子微微的颤抖,“爸爸只是不知道我们要来,等他见到你们,一定会很高兴。”
“爸爸要等到晚上才会回来,我们先洗个脸休息一下好不好。”程月弯从包袱里取出三条干净的毛巾,又找出蛤蜊油和小木梳。
走廊尽头的水房里,昏黄的灯泡投下摇曳的光影。
程月弯打了盆温水,蹲在地上给两个孩子洗脸。
愿愿仰着小脸,任由妈妈用湿毛巾轻轻擦拭。
温水流过她粉嫩的脸颊,冲淡了旅途的疲惫。
“妈妈,香香。”愿愿指着蛤蜊油说。
程月弯挑了一点,在掌心揉开,茉莉的清香顿时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她仔细地给两个孩子抹上,愿愿满足地眯起眼睛,岁岁则悄悄闻了闻自己的手背。
……